白星回傻眼,赶紧去堵他嘴巴,幸亏堂中哄闹,议论的人中又不乏汉人,丘山惠几人都听得痴迷。
“殿下……”
“嘘——”白星回手势示意,翻身跨过条凳,背靠在木栏杆上将人挡严实后,才用指节叩了叩柱子,示意他接着讲。
王室秘辛,又岂是殿前小卒清楚的,国中上下也仅知国师携太子而去,此后不知所踪,王后兰含因此积郁成疾,訇然病逝,国王昆拓曾多次派人寻找,但缅萨经滇南去往中原,再无音讯。
中原王朝,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因而直到缅萨病逝于鹧鸪谷数年后,才得到些不见影的消息。
都卢只能和他说说后续:“国师若要杀人,不必如此费劲,那殿下必然在世,他最后既然选择回到这里,兴许是这里离殿下最近,我等便在此地守兔待株,没想到……”
“是守株待兔!”
“中原话果真不太好学……”
吃酒的客人放下钱物离开,堂中又安静下来,丘山惠端碗饮酒,觑了白星回一眼,后者立即拍板:“哦,孟族长在那儿呀,行,我知道了,你们也上来歇歇脚,方才丘公子说,请大家喝酒吃肉……”
丘山惠一听,给酒水呛着,差点把瓷碗给啃下肚。
史易是个地道的豪客,也不讲究尊卑,招呼人入座,丘山惠不甘自贱,可又不愿让人觉得小气吝啬,便不情愿拼了张小桌,阴阳怪气道:“怕不是还要把秦少爷也凑来?”
“你说得有道理——”史易当即要站起来喊人。
丘山惠赶紧把他按下,用扇子遮着嘴,促声道:“史呆子,人家夫妻温存,你这不是扫人兴致吗!”
史易挠着头坐下。
左黯黯只能看见两团模糊的影子,因而着眼点略有不同,便奇道:“他们怎么一动不动,像入定一般。”
几人这才注意到,饭菜已上桌许久,热雾消散,却无人动筷。
史易道:“许是没胃口,幸好丘公子你拦住我。”
丘山惠悻悻一笑。
左黯黯接着问:“是因为那个叫吴有意的死了?”
丘山惠迟疑。
这下,换白星回插话:“是因为寻人。刚才端菜时,我就跟堂倌套问了两句,他说这两口子近来一直在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白星回顿了顿,能让马帮少爷亲自找的人,一定很重要,“所以,我又多问了一句,果然,那秦大当家的健在,他婆娘也没病没灾,估摸着也只能是这位少夫人家亲戚。”
左黯黯大赞:“阿那奚,你好厉害!”
在滇南,不会方言,寸步难行。
白星回听来,心里喜滋滋,觉得这三个呆瓜寻不到什么线索,自己却能帮上孟不秋,孟不秋胜,就是天都教胜,也就是自家的胜利。
想到这儿,他饭也不好好吃,跳下栏杆,急着要见孟不秋。
但狐狸毕竟是深藏不露的狐狸,他着实低估了丘山惠,他一走,人家立刻举一反三:“也就是说,这位秦少爷是单独陪夫人寻亲,却不知怎地与吴有意碰上,吴有意撞破什么被灭口?又或者,他们行至此间,接到什么消息,由吴有意携来,在此碰头?”
——
出了门,都卢追上来。
白星回想了想,问道:“你刚说孟族长在哪儿来着,我去找他。”
都卢便如实道来:“在缅萨国师的墓前。”
扫墓?
他也相信相术?
随行的手下不够老练,对这位重新认回的太子一天几变的心思感到疑惑,便故意落在后头,小声问:“大人,殿下先前在碑柱祭坛下不是说要避着……”
都卢拍了拍那下属的背,意味深长道:“你不懂,那是王妃,殿下这是要宠幸。”
回头来解水囊的白星回刚喝了一口,远远地听着,把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那大侍卫听见动静,追着跑着问他呛着没,白星回尴尬得不想搭话,把净水倒出一些,将囊袋抛还回去,自个径自闷头往前走,边走边用那水拍脸——
他一向觉得自己脸皮够厚,可听了来,却臊得脸红心跳。
就这么直冲向前没看路,拐角的竹楼后又窜出一人,也是行色匆忙,两人当即来了个头碰头。
“哎呦哟——”
小胡子村长站稳,定睛一瞧:“少侠!正找你呢!”
白星回驻足呆看:“找我?”
“是啊,”村长脸上堆出花,“尸体已经安放妥当,又派专人看守,少侠,不去看看?”
身前的小胡子搓着手,语气有几分讨好,又有几分谄媚,白星回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可又说不上来理由,烦躁地摆摆手:“不去,不去!”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既不会验尸,又不懂人心,去了有什么用?不如编排孟不秋去,自己和街坊邻里,或是马帮的人闲侃,说不定还能有点结果。
看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村长小心探试:“少侠可是有眉目了?”
白星回自在惯了,怕被缠烦,不想留小尾巴,便吹牛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看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在说谎谁在掩饰,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机,村长,你可得暂时替我保密……”说完,他拔高音量,招手喊:“都卢,走了!”
村长点头如捣蒜:“我懂,我懂……”
待目送人远去后,他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
白星回撵过去,扑了个空,便捡了根枝条,蹲在一棵缅桂花树下撬土。捣了个蚂蚁窝后,他忽然释然,孟不秋是个什么冷淡性子,他可不会随便同人报备行踪,都卢过来通气时,转头晃悠去别处实在太正常。
于是,他就着路旁找了棵粗壮的树,翻身卧靠,竟开始睡起大觉。
都卢一时不知去处,便就地席坐,候着。
候到天色昏暝,白星回一个惊梦,从树枝上翻身下地,抬眸见四野苍茫,忽然有些蒙昧。想起以前在乌蒙塔寨,但凡孟不秋在,不论闲忙,总会来同他一块喝酒吃饭,加诸昨个孟不秋追了一整夜,是步步紧咬,现下突然调了个个,这心里还有些不安。
“走走走,回去看看。”
走回那座带花圃的小竹楼时,二楼点了油灯,白星回风风火火推门进,就瞧着孟不秋气定神闲坐在竹案前写字,后者连眼皮都没掀,知道是他,淡淡道:“还没走?”
那语气不似挑衅,更像挑逗,还夹杂几分惊奇。
这是被他算准还是没算准?
白星回转身把门阖上,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你现在是阿那奚,不要怂得像白星回!要装傻!装失忆!
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的都卢被关在门外,吃了一嘴灰,和部下面面相觑。
“这不是还有王妃你在吗?”白星回自觉上手,拖了个团垫过去,坐在案几的另一侧,笑弯了眼。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白星回一面稳住孟不秋,不让他猜出自己的小心思,一面装傻充愣占便宜,趁机拿“王妃”恶心他,毕竟从小到大,自己在他跟前都很怂,还没哪次像这样,能占上风。
孟不秋却并不在意,只在目光与那笑靥相撞时微微一颤,又很快低下头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余下一点烛光,随着呼吸晃动。
起初,白星回百无聊赖看他研墨,看他裁竹笺,又看他调蜡削竹节,看着看着有些疲累,两袖一拂,趴在案上,歪头枕着手臂,眼皮子直打架。
将困未困时,孟不秋踢了他一脚,冷冷说:“去榻上。”
白星回立刻坐直身子,拒绝道:“不去。”
孟不秋睇了一眼,顺手揭下披在肩上的外衫,给白星回扔过去。
衫子当头罩落,白星回抓在手中,下意识想抛还给他,但方才手臂给压麻了,他心思一动,便裹了裹,垫在脑袋下方,偏头盯着灯芯。
燃尽的灰落下,白星回张口呼出一口气,将其吹散,只是这力道猛了些,灰点粘在竹笺上,又飘落到墨中,如水凼池塘里的浮萍,让那光滑如磨镜的表面,有了凹凸。
就像人的心思,不再平宁。
孟不秋伸手,把灯架挪开。
“诶……”白星回右手两指悄悄往前探,去抠笺上的灰,无奈越抹越黑,孟不秋便用笔尾敲打,吓得他赶紧缩回,讪笑道,“那什么……日间你为何不让我说下去,是,没有证据,是有些鲁莽,但秦诤并不能完全摘干净,你不也说他有所隐瞒?”
他偷偷看了一眼孟不秋的脸色。
孟不秋笔端一停,眼帘低垂,双睫轻颤,却不曾抬头与他对视,只慢吞吞答道:“他隐瞒的是别的事。”
白星回来了精神:“什么事?”
“马帮行路,翻山越岭,坎坷崎岖,驮马队一趟下来,打近的说,也至少小月余,如此时长,除了对耐力要求极高外,对行装也极为苛求,所以,他们的鞋子都是统一制作。吴有意的鞋子破烂穿孔,而秦诤的则完好平整,说明他们不是一路出发。”
听他说完,白星回豁然,道:“你说过,吴有意是个能带队的马锅头,那他很可能刚带了一支商旅归来,临时有事,半路脱队前来找秦诤。”
“不全是,”孟不秋搁下笔,认真地看着他,“不是带队归来,而是带队出发,只不过不是从牂牁郡总堂走。我去看过尸体,无甚收获,该说的那位丘公子已然说尽,不过,却有些别的发现。”
“吴有意左脚的袜子破了口子,被人用针线缝补,缝补之人生有巧手一双,约莫是怕补丁丑陋,所以特意走针飞线,添成了绣品。那种绣样细密,花色艳丽,同岭南宁州皆不同,乃出于江左吴郡。”
白星回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什么时候研究起女红来了?”
“三年前,晏家那位新家主携妻来孟部拜访时,曾捎过来一块秀娟,便是出于吴郡。”孟不秋失手把笔杆子一拨,带墨的那头翘起,墨汁飞洒,正好点在白星回鼻尖上,后者伸手一抹,抹成了只花猫。
白星回四处找镜子,孟不秋伸手往他面门一撩,张开的五指中落下一块碧叶莲华的绣巾子,正是他说的那块。
“你随身带这种东西做什么?”白星回一边擦,一边哼哼唧唧。
“拭刀。”
“拭刀?”白星回又觉得有些可惜,“这么好的巾子你拿来拭刀?不过,也确实没有更好的用处,这既不能做嫁妆,也不能当聘礼。”
孟不秋顿了顿,说:“你喜欢就送你。”
白星回赶紧塞还给他,续上方才的谈话:“所以,如你推测,托马帮押运的雇主在江南,吴有意在江南小住过一段日子,可能还有个绣娘姘头?他来鹧鸪谷和秦诤碰头,可能是手里的货烫手,想请这位当家的公子帮忙?”
孟不秋“嗯”声,并没有再将那绣娟塞回怀中,而是随意扔在案头上,仿佛白星回看不上的东西,他忽然也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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