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
惠定随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男子长身而起,月白色长袍的暗纹在月光的映照下潋滟如萤,更衬得他清贵逼人。
原来他就在附近,此前因为土堆遮挡视线,直到他站起身来,方才看见。
不知为何,一贯脸上带着微笑的他,却一脸淡漠地看着自己。
殷禛淡淡道:“这位前辈刚刚点了我的穴。”
那位夫人含笑道:“滥情之人多如牛毛,真的愿意殉情之人倒是世所罕见。”
惠定不知怎的有些脸红。殷禛曾数次救下自己,她定不能让他死于自己面前,所以才一时心急催动内力,旁人看来,却是为了情郎殉情。
惠定突然想到什么,道:“薛水容呢?”
殷禛道:“走了。”
殷禛回想当时情景,心中还是一惊。
那位夫人用软剑轻轻在薛水容的腰间一缠,温柔缱绻,仿佛是恋人的相拥。
薛水容的剑也已经掠至夫人的心口。
那一剑极快、极狠,并没有因为对面是和自己无关之人而有半分手软。
可是薛水容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仿佛受了极重的一击,呕出一大口血来。
那夫人淡淡道:“替师报仇,天经地义。只不过你要杀的人,或许和我有关。如果我查明她不是我要找的人,那时你再寻她报仇,神佛无阻。”
薛水容心知这位夫人要保下的人,自己绝无可能带走,双手略一抱拳,转身缓步离去。
殷禛又道:“这位前辈的武功已入化境,非常人能及。”
殷禛极少说吹捧人的话。他这样说本是因为夫人救下他二人,他确实心怀感激。更多的则是因为宁不许曾经跟他说过,惠定动用内力则暴毙身亡,可是他眼见着这位夫人双手贴于惠定背后,渡送内力之后,惠定还活到了现在。这位夫人……说不定能救惠定。
薛水容道:“说得不错。可惜我从不下厨。”
殷禛一怔,道:“下厨?”
他想不明白武功和下厨有什么关系。
薛水容淡淡道:“若我要下厨,有公子油嘴滑舌这功夫,便不用买油壶了。”
惠定见殷禛忽然一怔,吃瘪的神情,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这一笑呼吸过重,破碎的经脉无法承受,疼得惠定蓦地倒吸一口冷气。
殷禛见她素来清冷的脸上绽出笑容,像冷泉里的昙花,冷极、艳极 —— 那是十数年浸润于佛法书卷中的冷,是顾盼生辉昙花一现的艳。
他不由自主怔了怔,忘了反驳薛水容的话。
下一瞬他却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那夫人听惠定倒吸一口冷气,道:“我听你气息极乱,将手伸出来。”
惠定迟疑片刻 —— 她颇有些讳疾忌医。
她知道自己是不听话的病人。曾经还能治好的时候,她已知晓不可擅动内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却一再违背,一意孤行。此次宁不许替她封住穴道,她又擅提真气,这副躯体已经脉寸裂,破败不堪。她对治好自己不抱希望,如今知道北狂还活着,心无挂碍,更不愿再治。
不过她对面前的这位夫人有着莫名的亲切之感,不愿驳了夫人的好意,于是将手腕伸过去,任凭夫人将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腕。
白皙得带着病气的手腕,上面细细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过了许久,那位夫人未发一言。
惠定于是故作轻松道:“前辈不用为难,我这病曾给江湖中的神医看过,她曾说擅动内力,则暴毙身亡。我已经多活了几个时辰,前辈不必挂怀。 ”
见夫人还是不说话,殷禛忍不住低声道:“神医曾说东北方向的山上有一株仙草,能救她的性命,只是那仙草距离此地路途遥远……求夫人救她一命!”
—— 距离宁不许施下存魂七针,已经过了四日,莫说他不知道归元寒昙的具体所在,即便是知道,此地也要三日才能到达仙草所在的高山。惠定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若自己往返于此地和高山,等回到此处,她定然已经没了性命。如今之计,只能请这位夫人出手,替他们去取那仙草。这位夫人武功高强,往返路途定然比常人能快许多。
殷禛双手握拳,骨节发白。
那位夫人颇傲气地笑了笑,道:“神医?谁在我面前说神医?”
殷禛蓦地抬头看向那位夫人,目光一闪,惊喜道:“难道前辈是医师?您有办法救她?”
那位夫人并不答话,只问了一句:“你们要的仙草,叫什么名字?”
殷禛答道:“那味仙草名为归元寒昙。”
惠定蓦地看向殷禛,只见他目光恳切地看着那位夫人,她身子一颤—— 他来寻归元寒昙竟然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他不向自己言明,而要靠着告知北狂所在而要挟自己与他同行?
殷禛全神贯注盯着那位夫人,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并没有觉察到来自身旁女子的目光。
那位夫人哈哈一笑。 “这世上并无归元寒昙,我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见过什么归元寒昙。”
殷禛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半晌,他不肯死心,涩声道:“近十年……听说有许多病入膏肓之人被归元寒昙治好……”
—— “南海派的掌门人,走火入魔,据说杀了自己最小的儿子,因为寻得了那仙草,而后恢复了神智清明。”
—— “一个小镇里的一个放牛郎,惹恼了蝎毒门,被下剧毒,全身时时刻刻如被针刺,夜不能寐,痛得抓瞎了自己的眼睛。据说也是因为寻得那仙草,所以恢复如初。”
—— “这些虽然都只是传说,但我不相信全是空穴来风。”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那位夫人笑道:“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空穴来风的传说。 ”
她收起笑容,盯着殷禛,殷禛只觉得这她的注视有种骇人的压迫力,让被注视的人有种不由自主听信她的力量。
她淡淡道:“并没有归元寒昙。”
——“治好他们的是我。”
惠定和殷禛皆心头一震 —— 难怪说归元寒昙只是一个传说,世上没有归元寒昙,此物便只能存在在传说之中。
殷禛按耐住心中的狂喜,道:“前辈便是那传说?却为何不让世人知晓前辈的旷世之才?”顿了顿,“前辈真的能治好她?”
那夫人冷哼一声,道:“若我治不好,就去买把铁锹吧。”
殷禛道:“铁锹?”
夫人道:“我都治不好的人,便不必再求医问诊了。左右活不了几日,刨出一片土来,就地埋了吧。”
殷禛脸色一白,不再多言。
那夫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闪电般点住了惠定的周身大穴,淡淡道:“我现在封住你全身的穴道,将你的气血全数逼至心口。”
惠定想要点头,却发现头一动也不能动;想要说话,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被点穴的只有惠定一人,坐定的却有两个人。
殷禛在月光下仿佛也变成了一尊雕塑,只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夫人的手法,仿佛大气也不敢出。
那夫人一只手搭上惠定的手腕,仔细把脉之中,余光看到了殷禛正襟危坐的姿态,笑道:“你为了这个丫头,应该找过不少名医吧。这一手银针续命的手法,也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
殷禛沉默着,不答话。
那夫人见他不说话,却更加好奇,道:“她是北狂的弟子,你又是谁?”
惠定心中一惊,若是这位夫人知道殷禛不仅是雍朝皇子,还是灵雀阁的阁主,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她想出言阻止殷禛说话,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光洒在殷禛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长袍,整个人极冷极静。
他淡淡道:“是这位姑娘的仇人。”
他下令漠北追杀北狂,她因此身受重伤。
她拖着一身病体被刘相卿骗去宁不许之处,误中了银针封穴。
他设下埋伏要抓谢兰升一行人,她第一次擅动内力,几乎丧命。
现在为了救自己,第二次擅动内力,性命垂危。
她受伤一步步加重,和他的计划部署不无关系,所以他说是他害她变成这样的。
那夫人不怒反笑,摇了摇头,道:“你是说这丫头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救下自己的仇人?那她岂不是……”
忽然脸色一变,长身而起,将双手盖在惠定的头顶上。
惠定只觉得一股热流涌进她的头顶。
殷禛看着面前这幕,亦是心惊胆战,只见一股隐隐约约的白雾从夫人的指间传向惠定的顶心。
原本白雾无形无状,流动如云,可她指尖的白雾仿佛利剑般刺入惠定顶心。
惠定的顶心却仿佛有一层淡淡光晕在抵抗白雾的入侵。
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寸白雾渐渐渐飘散,毫无踪迹。
那夫人脸色较之之前,竟也苍白了三分。
惠定的经脉俱裂,就算是神医,也只能连接其中几处,但其余的经脉便会因为剧烈的冲击而齐刺向惠定全身,就算不死,也会因为剧痛而成为废人,终身缠绵病榻。
这便是宁不许不敢下手医治的原因。
这位夫人心中也是一惊 ——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
想要同时打通全身经脉,银针做不到,药物也做不到。她的独门绝技 —— “白雾入神”却可以同时打通全身经脉。白雾从人的顶心自上而下贯穿,打通一个人的奇经八脉,这样经脉便可在刺激之下生长。
这个姑娘是北狂的弟子,她自当尽力救治。
可是她的白雾,居然触碰不到这个姑娘的经脉。
这个姑娘,竟然好似没有经脉的人。
可是这不可能。她明明此前探查到了她的经脉寸寸断裂,既然断裂,依然应该能摸得到断裂的脉络才是。
惠定看向夫人的脸,一脸凝重。
她想要出言安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心中有些抱歉 —— 她的病太重,治不好,莫要害了这位夫人神医的名声。
惠定感觉搭在自己手腕的手指用力了三分。
“这……这是?”
那夫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的体内有两条经脉,一条已经寸寸断裂,一条隐隐新生。这样连接经脉的方式,是北狂教你的?”
还不等惠定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摇摇头,“不,不可能,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看过那残卷。”
她蓦地看向惠定,目光如电,问道:“你是谁?除了是北狂的弟子,你还有什么身份?”
惠定说不出话来,殷禛替她回答:“她是昙林寺的僧人,寂恩方丈的弟子。”
殷禛心想方丈寂恩广施善缘,江湖之中人人佩服,便不假思索地答道。
只听那位夫人倒吸一口冷气。
“寂恩?!”
那位夫人突然面露狠戾之色,提起手掌,击向惠定的头顶,手掌还未触碰到惠定,她的掌风已然激得惠定胸腔中一阵巨震。
惠定想要咳嗽出声,可是苦于动弹不得,只有嘴角不断地渗出血珠来。
殷禛心惊,大喊道:“阿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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