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委顿倒地,左手血流如注,额间豆大的汗珠滚落,剧痛之下晕厥了过去。
老婆婆在她身侧不住地轻声唤她的乳名,亦是泪如雨下。
头戴青色斗笠那人手中短刃被夺,震惊之余看向夺刃之人。
只见那年轻男子身形清瘦,脸色苍白,不似武功有多么高强,倒像是一个大病初愈之人。
可是自己手上的兵刃,就这样轻巧地被夺了过去,那年轻男子仿佛只是路过一片树林,伸手摘下了一片树叶。
他一念至此,也不敢大意,铁青着脸,冷冷道:“我等奉命捉拿逃犯,烦请兄台莫管闲事。”
兄台?
惠定一怔,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现下是男子装扮,忍下怒气,压低声音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当得逃犯?”
头戴斗笠那人语气更冷,道:“是否当得逃犯,拷问之后自有结论。”
惠定急道:“她已经断了两根手指,再受你们拷问,哪里还有命?”
另一个戴着青色斗笠的人亦看出面前这人的武功非同小可,不欲与其起冲突,只道:“兄台所说不无道理,但我等皇命在身,无端放过一人,总要有个说法。请兄台告知所在门派,我等也好回话。”
惠定踌躇片刻。
自己现下俗家打扮,自然不能展露昙林派功夫。此前只是菩提斩中的一招,便引来阴东和薛水容那如附骨之疽般的追踪,也不能展露父亲所创武功。
想了半晌,忽见人影闪动,衣袖翻飞。
还未及众人反应,只听得一片“铮铮”之声。
在场十二个头戴青色斗笠之人,手中兵刃皆接连落地。
众人皆大惊失色,。
这年轻公子擦身而过,速度之快,令人骇然,若是他手持利刃,随意在他们脖颈上一抹,他们必然皆丧命于此。
打头那人沉默片刻,道:“兄台的功夫,我等望尘莫及,今日便给兄台这个面子。”说罢抬起右手轻挥了下,其余的十一人向旁侧身,让出一条通道来。
惠定见他们不再纠缠那婆孙二人,松了一口气,转身欲离去。
那被夺去兵刃那人刚弯腰想要捡起他的短刃,忽见一个身影向他直冲过来,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
他一怔之下,竟然被撞得偏倚在一旁。
惠定立刻转身,看得分明,正是那个抱着孙女,哭得肝胆俱裂的老婆婆。
老婆婆眼中露出妖异的光芒,手里高举那把短刀,狠狠地扎向了那人的心口!
她带着哭腔怒吼道:“你断我孙女的手指,我要你的命!!”
电光火石间,剑光闪动,十一人齐齐出手,向那老婆婆的后背刺去!
惠定飞身扑向那个老婆婆,惊呼出声:“不要!”
却为时晚矣。
“噗嗤”数声,老婆婆身中数刀,鲜血染红了她的后背,她甚至没能说出任何话,便吐出大口鲜血,气绝身亡。
“接剑!”
一道飞鸿掠过,惠定想也不想,右手轻抬,接过剑来。
霎时间,剑光四溢,交织如网。
惠定手中软剑划出一道弧线,将那十一人的兵刃都格在了剑光之外。
那十一人齐奔上前,将惠定团团围住。
惠定轻轻闭眼。
“大江万里奔,雨滴檐间落。”她回想起残卷里的记录。
是了,大江大河无论奔流千里万里,其本质都是一滴滴的水汇聚而成。
方寸之间,亦可见千里风光。
惠定右手斜挥。不见她使了多大的劲力,仿佛只是掸了掸身上的闲尘,却见围住她的十一人仿佛被极大的力道击中,齐齐向后退了数步,胸口彷若重锤直击,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惠定见他们如此,怔在原地,有些无措 —— 她没有想到自己轻轻一挥,竟然让他们伤重至此。
她此时内力堪比武学名家,自然不是这些人可以抵挡。
“我们走!”
惠定忽听身侧微风拂过,只见秦依言抱起那老婆婆,向外掠去。
惠定定了定神,抱起那少女,亦飘身离去。
余下十二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追上前去。
……
雪越下越大。
郊外坟场。
一个少女跪在地上抱着那老婆婆尸体哭嚎了许久,她身穿一件布衣,却仿佛感受不到天地间的寒冷,不住地将脸埋在雪中,仿佛要借着雪的凉意冷却心中汹涌的情绪。
待惠定挖好土坑,那少女轻轻将老婆婆扶着躺入了那墓中,一抷抷黄土落入墓中,直到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少女在土堆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阿婆的名字。
少女名叫孙复桃,是附近的村民,因为入冬天寒,阿婆的膝盖又痛了,孙复桃再三劝说阿婆不要心疼银子,才说服阿婆来镇上看郎中,却没想到碰上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惠定看那少女一夜之间,脸色彷若苍老了十岁,心有不忍,出言宽慰道:“姑娘,你家住何方?我们送你回去。”
孙复桃目光呆滞,喃喃道:“家?我没有家了。”
她和阿婆两人相依为命,她的阿婆死了,她自然没有家了。
秦依言淡淡道:“乱世之中,安身立命之所,得自己去寻。我们走罢。”
惠定迟疑片刻,也转身欲随秦依言离开。
下一瞬却被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抓住了衣角。
青衫染碧血,煞是刺眼。
惠定回头,只见那少女跪在地上,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双眼通红,道:“求公子将我带在身边!”
惠定不忍拒绝,蹲下身去,平视她的双眼,道:“我身无长物,你跟着我,连饭也吃不饱的。”
孙复桃摇摇头,道:“我不求温饱,只求跟着公子。”
惠定一怔,道:“为何?”
孙复桃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请公子教我习武。我此生为公子当牛做马。”
惠定道:“习武?”
孙复桃冷冷道:“今日那些人杀了我阿婆,从此之后,任它山高水远,我定要将他们,一个一个,杀得干干净净。”
惠定见她眼中杀意四溢,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喃喃重复孙复桃的话:“要杀得……干干净净么……”
孙复桃双眼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道:“那是自然。我阿婆养育我一场,我若不替她报仇,谁还会记得她的仇,谁还记得要替她报仇。这些恶人今日杀我阿婆,明日就能杀千个万个人的阿婆。我要让这些人尝到应有的报应!”
惠定道:“可是你不会武功……”
孙复桃冷冷道:“如今我并无半分武功,但是假以时日,日夜苦练,到时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手刃仇人。”
秦依言在一旁突然淡淡道:“她半点武功不会尚且知道弑亲之仇不共戴天。有的人却将仇人的话奉为圭臬,双亲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秦依言的话仿佛一击重锤,锤向惠定心中。
—— 自己机缘巧合之下习得一身功夫,却优柔寡断,不知父母血仇该向谁报。孙复桃不会武功,尚且知道要替阿婆报仇,阻止这些人再次作恶,可自己……
惠定一念至此,轻轻将手覆于孙复桃的手上,道:“你向西南方向去,有一处峨眉山,武功自成一派,接收女弟子。”
孙复桃还欲再说什么,惠定扶着她站了起来:“我现在教你几招防身,一般的毛贼官兵,奈何不了你,可保你安全去到那里。你瞧仔细。”
一个时辰后。
孙复桃向惠定深深一揖,而后转身离去。
秦依言只是冷冷在一旁看着,半晌,道:“不哭闹、不纠缠,这姑娘倒是有一股狠劲。”
惠定点点头,道:“愿教她的几招能护她安全到达峨眉。愿她能得偿所愿。”
顿了顿,她看向这个老婆婆的墓,目光之中却好像有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神色冷定,道:“秦姨,请带我去父母的墓前,许我一祭。”
……
雪夜。
雪倾盖而下,将万事万物化为一片白色。
不同于千里外,两人在雪夜之间策马狂奔,周身全是冰冷之气。
屋内燃着暖炉,如春天般温暖,却一盏烛火也未点。
高坐于堂上的清俊皇子置身于黑暗之中,身着厚厚的裘衣,却依旧脸色苍白,仿佛这室内的暖意,没有温暖他分毫。
他背后的一道剑伤深可见骨,隐隐作痛。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紧双拳,却被手掌中的刺痛激得清醒过来。
他摊开手掌,凝视那个刻着瀑布纹路的令牌。
她曾经用这块令牌挡开伏击谢兰升的致命一击。
那个红衣女子……他没有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他实在太自信了,他相信她不会死。他现在才明白,他错得有多么厉害。
他掌握不了生死.
他什么也掌握不了。
殷禛无声地笑了一下,将手伸向桌上的酒杯,送至唇边,却发现酒杯中一滴不剩。
“咣!”他将酒杯猛地地摔向地面。
酒杯于地面滚动,去势未尽,发出“泠泠”之声。
他拿起酒壶,壶口对准唇边,一饮而尽,放下酒壶。
一只苍白的手捡起了地上的酒杯。
来人身着赤色盘领袍,身材魁梧,缓步行向堂上。
他的脚步很慢,很轻,仿佛是怕惊扰了堂上那个独自饮酒的男子。
这样冷的夜,愿意出门访亲问友的,该是十分要好的关系。
“笃。”来人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酒醉得连朝也不上,父皇很生气。”
殷禛只是沉默。
那人晃了晃空了的酒壶,又道:“寒天饮冷酒,伤身啊。”
殷禛嘴角轻扯,眼皮未抬,懒懒地说道:“我若是被幽闭了三个月,一定早就忘了去想饮酒是否伤身。”
—— “你说呢,皇兄?”
来人脸色一变。
此人正是雍朝的皇太子殷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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