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周胜高三,课业越来越繁重,本来一周回家一次也改成了两周一次。高考是山里娃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老师每天都给他们灌输着寒门贵子的大道理,周胜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悬梁刺股挑灯夜读,只想早点逃离物资匮乏的小山村。

在生他养他的地方,舍不得的是外婆,放不下的是小春,但他还是要走。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是,但周胜以为知识改变命运,他一定要带走外婆并救赎小春。

日子和磨盘一样,转过一圈又一圈。小春活在日复一日的嘲笑与冷眼中,周胜还在教室里备战最后几天的高考。

夏天的蝉鸣和铃声交错,上弦的弯月挂在树梢。学校在高考前最后一周放了假,周胜独自走进影影绰绰的树影,背着满满一书包的复习资料回家。

他每回放学,都能碰上小春在村口的小卖部。一开始周胜以为是碰巧,直到后来棒糖吃完周胜又去买,杂货铺的老板才告诉他。

“傻春每到周五就在这等你给他买糖呢,这傻子精得很!”

“哎呀小胜啊,你以后有的是出息,管傻子干啥啊?”老板收了周胜的钱,捻开叠好放进抽屉,接着拔下糖递给他说道,“年前你回来的勤,傻子每次到周五下午就开始坐我这门口等,过了年你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他还是每周来等。”

“头一回的时候,等到天都黑了,我都准备打烊,他还在门口。让他回去说你不来了他还不信,就傻坐在那里等,赶都赶不走。”

“后来就没管他,我回去了。所以你看傻子其实没那么傻,他都算好了你哪天会回家,也算好了你会给他吃的。”

周胜当时听完心里酸溜溜的,想到小傻子坐在村口的冷风里无人问津,一根糖就像他和小春之间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结,傻子有了期待,周胜有了牵挂。

最后一周,要把学校的东西收拾干净,周胜回家晚了,杂货铺早就打了烊,远处的村子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他看到村口的大树下站了个人影,垂着脑袋脚尖踢啊踢的,周胜不用猜就知道是小春。

不禁加快了步伐,小春听到了声音,向周胜的方向看过来。

“舅舅!”

小春跑过来,周胜突然觉得被人期待着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小春穿着去年周胜给他的背心,小傻子的身板明显长高了些,背心短了,露出一截腰。

“吃糖?”周胜问他,小春现在能听懂糖,露出两排牙齿,笑眯眯地点头伸手。

周胜摸出早就准备好的棒糖,小春抢了过去,先剥下糖纸藏进兜里,然后才细细舔起糖。

周胜带着小春回村,山里人的作息吃完饭就睡,一路过来,除了狗吠还有鼾声,周胜甚至还听到村东头的老王和他老婆在屋里热火朝天的动静。

少年的心儿经不起一丁点撩拨,男人喘着粗气的闷哼给周胜打了剂兴奋剂,他回头看了眼小春,小傻子还在专心致志舔糖,舌头也是水光淋淋的,肯定是和糖一样甜,他心里的火儿烧的更旺了。

后来他和小春又试过好多次,周胜的负罪感也越来越深,但好在小傻子自个也乐意,每次想要快乐的时候,便主动钻进周胜的被窝。周胜越来越得心应手,他所有关于青春期的启蒙,全都来自于小春——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

“小春,今晚回家吗?”周胜象征性地问问,甚至没说是哪个家。

“舅舅!”

外婆给周胜留了门,小傻子一蹦一跳去了周胜的屋,他现在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澡都没洗直接躺下,周胜赶紧拎着傻子的后领帮他脱下外衣。

“洗了澡再睡!”

虽没像七八月那么热,但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身上总是黏糊糊的,周胜光着膀子给小春洗刷。

小春直勾勾盯着周胜的脸,嘴里含着糖,模样乖巧又安静倒是搞的周胜有点不大好意思。

“小春?”周胜嗓子有点哑,压着声线问他,“糖好吃吗?”

小傻子上床,背脊贴着床板,嘴里露出一截糖棍。周胜笑而不语,重新接了盆水草草擦了身子上床。

关了灯,屋里安静,只有小春时不时吧咂糖的声音。

周胜翻身,压倒小春,掰开他的下颚,把糖从嘴里拔了出来。小傻子眨着眼睛不敢说话,周胜定定地看着小傻子红彤彤的嘴唇,和糖一样诱人。犹疑一会,周胜低头吻了上去。

果然很甜,草莓味的。周胜探进小春的齿关,口腔里是馥郁的水果香甜,唇齿纠缠,草莓味的涎水顺着嘴角滑入颈窝。

改变命运的高考终于结束,周胜自我感觉不错,估了分数去省城的大学完全没问题。分数没问题,但学费却是大问题,大学不比之前,上高中的钱还能东拼拼西凑凑,大学一次性就是几千,周胜实在为难。

好在亮亮和他说,地里头麦子快收了,到时候可以带着他一起去做零工帮收麦,十几块一天。

周胜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收麦是苦力活,从早到晚都弯着腰下镰刀,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好几千亩的麦子要收,勤快点,这个夏天能挣到个一两千。

一两千,能凑个学费,周胜想着开学后再找份兼职,挣个生活费。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周胜深知其中艰辛,以后想过上好日子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地里割麦子的时候,小春也经常跟着去,大家现在都默认了傻子就是周胜的跟班,也就周胜有点耐心,傻子忍不住犯傻的时候,全都靠着周胜把人弄走。

“小胜,你和傻春到底啥关系啊?”有天午休,亮亮好奇地问他,“你是用啥法子收服了傻子的啊?”?周胜吃着外婆烙的饼,喃喃道,“能有啥关系,就是看人老欺负他,帮一把,谁知道他就粘上了。”

“可我听说,小春还经常和你住一屋?你也不嫌傻子把你的智商也给影响了啊?”?“影响?呵呵,你看能影响我不,照样考大学。”

说起大学,亮亮正色起来,问他,“你录取通知书来了吗?填了哪的?”

周胜吃完饼,揪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手,继续说道,“快了吧,填的省城的工大,建筑专业。我听说,现在外头最挣钱的就是搞地产。”

亮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羡慕极了,但也只能羡慕,谁让他念不进去呢。

八月,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邮递员一路喜报喊到周胜家门口,周胜出去打零工,只有外婆在家,老人家颤颤巍巍接过大信封,激动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邻居家纷纷赶来看热闹,小傻子也在,他听到外婆不停地喊着小胜小胜,小胜出息了。小傻子突然开窍般,狂奔跑到周胜收麦的地头,扯着周胜的衣服就往回走,又急又乱的叫嚷。

“舅舅舅舅!”

“咋了小春?”周胜头一回见傻子这般模样,有点担心,“你要我去哪里?是家里出事了吗?”

亮亮见状,忙说道,“小胜,你要不回去看看,傻春这样肯定有事!地里头等会我帮你跟本家说。”?周胜跟着小春回家,看见门口乌央央围了一大群人,走近了才听清全是道喜的声音。

“胜啊,我的小胜!”外婆见到周胜,激动地语无伦次,“考上啦!考上大学啦!”

接过信封,金光闪闪的“XX大学”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周胜黑黝黝的脸上还滴着汗水,满是老茧的手心仿佛托着千金,多年的梦想和执念开花结果,光明的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离开这片田,走出这座山,紧紧攥在周胜手心的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周胜走了,留了暑假打零工挣得的两百块钱给亮亮,说让他帮忙照顾着点小春。

亮亮看看手里钱,又看看周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了句,“照顾好自己,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周胜上了村里收麦用的农用卡车,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坐在一堆麦子边上,朝着外婆挥手再见,站在村口的外婆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一个圆点。周胜抬眼望去,身后的山村无言,旷野万里麦穗沉甸甸。

卡车的发动机咣咣作响,车轱辘压过高低不平砖石路,周胜跟着车子一块颠簸。天上的太阳越来越烈,尘土扬起在阳光里四散,他抱紧胸口的双肩包,里面装的是那张闪闪发光的录取通知书,剩下的就是外婆和村里给他凑的学费。

高高的田梗蓝蓝的天,周胜眼角湿润,万千惆怅一齐涌上了心头。

他听见风里有声音,他听见有人在前面喊,他看见小春光着膀子挥着白背心站在最高的田埂上喊他。

“舅舅——”

“舅舅——”

蓝色的卡车没有停下,轰轰声响中路过站在田埂上的傻子。周胜朝他摆手,大声喊道,“小春,胜哥走了,你在家听话!”

“舅舅!”周胜还能看见小春在朝他笑,小傻子的脸被火辣辣的日头晒得通红。

卡车不断向前,小春跟着车跑了起来,为什么胜哥没下车,为什么胜哥走的那么快?小春不解,但他似有所感,胜哥会好久不回来,于是,失落与不安让傻子急得哇哇乱叫。

他甩开了手里的白背心,撒着两条腿去追那辆载着周胜的卡车,尘土遮蔽了小春的视线,像是故意要让他与周胜相隔,小春偏不妥协,跑上更高的田埂追逐,一边跑一边叫。

“舅舅——”

“舅舅——”

周胜拢起双手放到嘴边,小春的身影锲而不舍,莫名的难过笼罩在心头,他喊着小春的名字。

“小春——小春别追了——”

“小春,忘了我——”

跑的鞋都掉了,周胜也没下来,卡车声越来越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他在喊。蓝色的车身转了一个弯,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向下,田埂跑到了头,卡车消失在视线,小春缓缓蹲下身子,认清现实,他的胜哥这次好像真的走了。

山风呜咽,带不走小春的呼唤;苍山莽莽,留不住背负理想的人。

眼泪打湿了背包,周胜给不了傻子太多的承诺,他只想让时间能过得更快一点,快一点毕业,快一点挣钱,快一点带着牵挂远走高飞。

大学里,像周胜这样大龄贫苦的学生真不多。新一届的学生都知道建筑专业有个帅小伙,声音没多少,穷得倒是叮当响。

不怪别人传,实在是周胜穷得离谱,交完学费和宿舍费,周胜全身上下只剩一百多块。一百多块紧着点用也只够半个月的开销,他看着只垫了一张草席的床铺,庆幸幸好还在夏天,不用着急买被子。

周胜很快就找了份餐馆打杂的兼职,五块钱一个小时,每周末过去一个月能挣个二百来块钱,周胜适应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两百块钱远远不够,于是又找了份家教的工作。

家教的小孩在上高二,家长也是冲着周胜的名校光环和他漂亮的高考成绩才定了他,一周补课三天,每次五十块。周胜刚听到时薪的时候属实吃惊,原来城里的家长这么舍得在学习上花钱,想想自己的山村和学校,真是天差地别。

勉强能够在省城生活下来,同学问他这样会不会很辛苦,周胜摇头,辛苦?他想起在地里割麦子的日子,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后背晒得脱皮,老茧磨了又磨,收完这一茬还有下一茬,种完这一季还有下一季……如果不努力考出来,他可能也会和山里的祖祖辈辈一样,永远围着一亩三分地从出生到死亡。

周胜很努力,努力融入学校,努力融入社会,城里的花花世界当然也会迷了眼,周胜更不会想在山村蹉跎岁月。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想起小春,小春没上过学,小春没吃过快餐,小春没有来过城里。小春是个纯粹的傻子,周胜好想有一天能带着小春来省城开开眼,他想小春一定会开心极了。

但他不知道小春在村里过得到底过得好不好。

放寒假了,周胜提前去城里的百货大楼买了一大罐棒糖装进旅行袋里,不像村口的杂货铺只有红色的草莓味,城里糖果有又亮又闪的彩色糖纸,是橙子味,苹果味,葡萄味……

离开的时候是夏天,回来的时候山里已经下了雪。周胜踩着雪,走到村口,以前小春总会在这等他,这一次,他没看到小春。

周胜没有多想,先回了家,外婆看见周胜突然回来,愣了一下,紧接着两行眼泪便涌了出来,出门上学至今已大半年未见,外婆每日想着念着周胜,头发全都花白。

“小胜啊,回来过年呐?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啊?”

周胜放下行李,抱住外婆,“回来了,外婆。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样啊?”

外婆老泪纵横,又笑着把泪抹去,“过年了,小胜回来外婆就高兴!”

亮亮知道他回来,吃过晚饭后溜达到周胜家,拽着周胜问东问西,很好奇城里人到底怎么过日子。周胜和他扯了会闲篇,心里念着小春,便问道,“亮亮,小春在哪呢,你有帮我看着点吗?”?亮亮点了根烟,眯着眼抽了一口,回答他,“傻春还那样呗,该欺负还是欺负,有两回他妈赶他走,我给他留了口饭,也吃完了,就是吃完就跑,养不熟。”

“他现在住哪呢?”

“平时还睡柴房吧,赶出去了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傻子自己会找窝。”亮亮猛吸了一口,又将烟一点点吐了出来,看着周胜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胜啊,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你和傻子,不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吧?走之前还给我留二百块钱,我真是搞不懂你了。上大学的都这样吗?”

周胜蹙着眉头,回道,“傻子再傻,也是个人,我就是看不惯那些欺负他的人。以前外婆和我照顾过一阵,小春能记着我们,他通人性呢。”

“哈哈,行吧。话说你那二百还是还给你吧,我也没给傻子花多少钱。”亮亮没有再问下去,就当信了周胜的话。

周胜摆摆手,“不用,这钱你留着,要是以后外婆和小春有个什么急事儿,你就替我帮衬着点,这钱你收了我也安心。”

第二天起早,周胜在后山找到了小春。

小春又长高了些,人更瘦了。身上有一股子人腥味,穿的还是破烂衣裳,根本御不了寒,头发很长耷拉在额头,小傻子已然是很久没有洗过澡。

“小春,是我。”周胜走近了,向小春伸出手,手心里是两颗亮亮的糖,“小春我是哥哥。”

小春先看到了糖,再看到周胜,认了一会,想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高兴地扑进周胜的怀中。

小春掏了掏衣服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褪色的糖纸——是以前棒糖的糖纸。小春举着手里的糖纸凑到周胜眼前,哇啦哇啦又笑又叫,周胜突然也跟着小春一起笑,笑出了眼泪。

小春记得他,记得棒糖,记得那些甜。

“小春,给,这些是城里带回来的。”周胜剥开橙子味的糖,丢进傻子嘴里。橙色的透明糖纸也被小春收进兜。

周胜很久没有给小春洗澡了,那天,他烧了整整一锅的热水,将小春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净。脱下衣服的那一刻,周胜心疼极了,小春白皙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手腕上有绳缚的疤痕,手臂有掐出来的淤青,大腿有皮绳抽出来的红痕,两排肋骨瘦的清晰可见,肚皮肉瘪下去一块,该是饿了好几顿了。

“小春,下次别人打你,你就马上跑。”周胜又心疼又无奈,“疼啊,要知道跑。”

小春清澈的眼神告诉周胜,他没有懂,周胜又摸了颗糖给他,让他坐好准备给他洗头。

“舅舅!”

“唉,还是只会这一句。小春,哥哥呢?你忘了?”

“嘻嘻嘻……”

周胜给他倒拾干净,差不多花了大半天时间,但入了冬,小傻子身上的衣服实在不够穿,周胜拿自己的大衣服将傻子灌在里面,看上去又搞笑又可怜,便想带着他去镇上买两件新的。

他问小傻子,“小春,我带你去买新衣服,你高不高兴?”

“舅舅!”

“那你今晚睡这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小春只管住下,周胜让外婆又铺了床被子,但是到了半夜,小傻子钻进了周胜的被窝。周胜抱紧他瘦骨嶙峋的身板,想把小春捂得暖和一点,小春蜷缩在他怀里睡得很香,睫毛忽闪着蹭在周胜的胸膛。

这一晚,两个人久别重逢,久违的皂角香让他心里发苦,小傻子的冬天真得太难熬了,又冷又饿,怎么过得下去?

可是转念又想,小春的苦何止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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