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唐林便将大螃蟹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终日嘻嘻哈哈的,路上遇见猫猫狗狗,依旧挪不动脚,只可惜这些小家伙都有主人,他每次都只能眼巴巴望着,满脸爱而不得的焦灼。
一日,一只圆滚滚的田园犬从陈苼家门前路过,唐林兴奋得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了,嘴里还塞着饭,含糊不清道:“这狗叫来福,肥嘟嘟的,很可爱。”
陈苼提醒他:“这是村头三婶家的狗,你可别打它的主意。”
“我知道,”唐林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伤,“三婶可凶了,我一靠近来福,她就很大声的对我说话,叫我有多远走多远,不要用不干净的手脚碰来福。”村里人都知道唐林的病症,三婶这般防备,倒也情有可原。
这时,奶奶从厨房端出两个油亮的大鸡腿,笑着说:“你俩都太瘦了,多吃点。”自打陈苼回来,奶奶就把他当“饿死鬼”养,顿顿变着法儿加菜,养了四个月的鸡只剩两只,她总说“吃完再养”,昨天还特意去镇上买了二十五只鸡苗。
唐林抓起鸡腿就啃,笑得眉眼弯弯:“谢谢奶奶!”
奶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要不要再添点饭?”
“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以前在村长家吃饭时,村长媳妇是个势利人,总让他觉得不受待见,他吃饭时格外拘谨,从不敢多盛米饭,更不敢主动夹菜,只吃村长夹到他碗里的,生怕村长媳妇又在背后骂他是“吃百家饭的傻子”,没脸没皮。
“这有啥不行的,”奶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你正长身体呢,得多吃点。”
唐林把啃了一半的鸡腿塞到陈苼碗里,从凳子上蹦起来,边跑边喊:“我去添饭!”
陈苼对着他的背影喊:“谁让你把吃过的东西放我碗里!”
转眼到了晚饭时分,唐林却不见踪影。
奶奶让陈苼出去找人,他找了好一阵,才在村头新建的健身场地看见唐林,只是眼前的景象有些哭笑不得——唐林正跟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吵架。
那孩子才到唐林大腿高,他叉着腰大声嚷嚷:“我不想跟你玩!”
唐林慌了神,连忙追问:“为啥呀?”
“你是个傻子,我妈还说你是坏人,不让我跟你玩,怕你带坏我!”
唐林蹙了蹙眉,随即想开了般,开始忽悠他:“那你可以偷偷跟我玩呀,别让你妈知道就行。”
站在后面的陈苼听见了,忍不住笑出声。
胖小子感觉自己被冒犯,他气得涨红了脸:“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我妈!”说完,抱着足球拔腿就往家跑。
“哎,把球留下呗,我还想玩呢!”唐林在后面喊。
胖小子回头做了个鬼脸:“滚蛋!就不给你玩。”
看着这幼稚又充满童真的一幕,陈苼走过去打断他:“还玩呢?不吃饭了?”
唐林回头看见陈苼,有些惊讶:“你咋来了?”
“你不饿吗?疯玩到天黑都不知道回家。”
“难得有人陪我玩,一开心就忘了时间,”他笑了笑,又低落下来,“以后怕是没机会了,他不想跟我玩了。”
陈苼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先回去吃饭。”
唐林立刻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旁。
吃完饭已是晚上七点多,天色彻底沉了下来。一阵凉风从门口灌进屋里,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这场雨来得毫无征兆,转瞬间就形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将天地裹进一片苍茫的水声里。
唐林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的雨,眉头紧锁,坐立不安。
陈苼问他怎么了,他只低声说了句:“下雨了。”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焦虑。
“下雨就下雨——”陈苼的话卡在喉咙里,转念一想唐林可能害怕雨天一个人在家,于是他问,“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觉?”
“你怎么知道?”唐林那目光里掺着被戳穿的窘迫,还有一丝隐秘的依赖,像幼鸟望向归巢的方向,“下大雨会打雷,太可怕了。”
“猜的。”
少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扯住陈苼的衣角,说:“那我能跟你一起睡吗?”对人有所求时,唐林那套方法又拿来用了。唐林习惯了以自我构建的世界观来解读周遭的一切,在他看来,这种要求就像一起吃饭一样,自然得无需解释。
陈苼没回答,唐林又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盯着他问:“不可以吗?”
“不可以,”陈苼推开他,语气平静且笃定,“我不喜欢跟人一起睡。”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唐林虽然不完全了解陈苼,但相处下来,他能感受到陈苼对自己的纵容和善意,所以在陈苼面前,他总会变得任性,爱对着他像村长爷爷和奶奶一样撒娇。
陈苼一看他卖乖就头疼。
“就一晚好不好?” 唐林的声音软下来,“哥哥——” 尾音拖得又长又糯,惊得陈苼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巧成拙了。
陈苼索性紧阖双眼,将脸转向一边,任那黏腻的恳求在空气里打转,心里暗骂这小子把撒娇练得炉火纯青,他咬着牙,语气混着雨水的冰冷说:“够了,别用这副样子来烦我。”
唐林瞪大了眼,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
陈苼在想是不是自己说话太重了,没等想明白,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林已冲进雨幕,帆布鞋踏碎水洼溅出银白的花。
“喂!你做什么?”陈苼一咬牙,跟着跑出去,“唐林!”
唐林的身影转眼融入漆黑的夜中。
细密的雨把脸砸得生疼,视野渐渐被雨水弄得看不清路。
别看唐林瘦,弱不禁风的,但两只腿老能跑了,也许是抓猫抓多了,陈苼追了一段路才抓住他。
“放开我,”唐林死命挣扎,比过年要杀的猪还难按,混着雨水砸在陈苼耳廓上,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执拗,“我要回家睡觉了!放手。”
唐林情绪不稳定,陈苼做不到让他这样回去,唐林失控的样子他知晓,陈苼怕他会伤害自己。
“唐林,今晚我们一起睡,我听你的。”
“我不要跟你一起睡了,”唐林的嗓音裹着哭腔,“我知道我是个麻烦,他们都不喜欢我,连你也一样!”
陈苼哄他:“你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没有不喜欢你。”
“为什么,会这样,我就像个妖,妖怪,” 唐林的话被呜咽咬得支离破碎,“他们都讨厌我,我,想不通。”
陈苼听完这话,心脏抽了抽。
唐林身体在微微发抖,湿透的发丝蹭过他锁骨,每一次抽噎都像根细针,顺着衣襟的缝隙扎进心口,连带着呼吸都漏了半拍,那不是疼痛,而是种更尖锐的钝感,胸腔里陡然漫上来的酸楚,像被浸了水的棉絮堵住气管,闷得人发慌。
他在心疼唐林。
“唐林,别哭了。”雨还在哗哗地下,远处的犬吠穿过雨幕传来,他忽然伸手将少年狠狠搂进怀里,按住他的后脑袋安抚他,陈苼的鼻尖触到唐林头发,闻到洗发水遗留下的淡淡香味,他们任冰冷的雨水顺着两人的脊背往下淌,在泥泞里洇开深色的痕。
唐林起初还像困在网中的小兽般挣扎,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陈苼的衣襟,他把湿透的脑袋埋进眼前人的肩窝,哭声混着雨声闯入陈苼的耳朵。
两具被冷雨浇透的身体紧紧相依,隔着浸满水的衣衫,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心脏的跳动,冰冷的身体因拥抱逐渐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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