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年春,凉州大营。
封渊要死了。
听上去像没品的笑话,那就稍微扩扩句吧。
大齐一品骠骑将军加永恩侯兼凉州军主帅封渊封应退,被人下毒,马上要死了。
帐外北风凛冽,封渊直勾勾看着帐顶。
他想:妈的好疼。
“呜呜呜……将军呜呜呜……”
“将军啊啊啊啊!是谁!是谁要害您啊!”
主帐里跪了一圈披甲执锐老爷们儿。
平时个个上阵杀敌血肉横飞眼都不眨,报出名字能吓得北边蛮子抖三抖。
现在全哭得梨花带雨凄凄惨惨好似隔壁孟姜女,就是胡子拉碴虎头虎脑比不了人家一点。
封渊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多看一眼就……口区。
让北狄人来看看,这辈子的噩梦有着落了。
嗯,这怎么不算杀敌呢?
“别嚷。”
封渊把枕头往地上一扔,大营内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隐隐约约的啜泣。
“老子就是去阎王爷那儿探探路,慌什么。迟早要来陪我的。”
不说还好,啜泣声顿时变大,离得近的左将军甚至哭出了鼻涕泡。
封渊烦不胜烦,招来参军,“我说,你记。”
永和二十五年,北狄撕破盟约,大举南侵。
大抵是时运不齐,天子病危,储君未立,六子夺嫡一同爆发,整个盛京乱成了一锅粥。
自三年前起,封渊就再没见过军饷。
但仗还要打。
谁掌军谁负责,于是封渊,凉州大营唯一的统帅,当仁不让地负起了筹划军饷的责任。
白天领兵作战,中午召集副将们开会,下午巡视新兵训练顺带演讲灌鸡汤,傍晚找人一对一心理辅导或者处理紧急军情,晚上在账房先生的唾沫横飞里抠出明天的银子。
吵随便找个地方一闭眼,几乎能睡两个时辰,睁眼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月底摸兜,释怀一笑。
听说今年盛京所有人都涨了俸禄,是谁没涨呢?反正不是我,因为我一直打白工啊哈哈哈哈哈哈。
封渊也挺担心自己精神状态的。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是那个监军的死太监里应外合给他下了毒。
你以为我恨他吗?不!我就要解脱了!这将军谁爱当谁当吧!老子去地府休假了!
想到这里,封渊交代后事的语气甚至都轻快了几分。
“呜呜呜……”
乌泱泱一屋子人,跪在自己床前,又开始泣不成声。
封渊恍惚间觉得自己这是驾崩,不过欣慰的是,起码这群人是在真心实意地伤心。
不好意思,没有在内涵谁。
“将军,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副将哭肿了眼,一圈络腮胡配上桃子眼,额。
不过,也确实有些事要吩咐。
封渊正色道:“事到如今,有些话也不能带进棺材里。”
副将忙正襟危坐,双拳紧握,准备听重要军情。
封渊:“你还记得上个月你被你老婆找出来的春宫图吗?”
副将傻眼:“啊?”
怎不记得?因为这事,媳妇跟他冷战,他跪搓衣板跪了好几天。
封渊认真道:“其实那是参军发现的。嫂子整理书桌他去帮忙,碰巧看到你桌上放了书,那叫一个稀奇,就翻了翻……你也是,伪装的书皮你选《四书》?谁信呐。”
副将:“……”
拳头硬了,副将瞪了装作若无其事的参军一眼,咬牙切齿:“没事。”
封渊又看向参军,把他看得一抖:“你有本《红楼梦》对吧?”
永和二十年,这书不知从那个犄角冒了出来,瞬间风靡大街小巷。
参军原先是个读书人,到现在几乎卖掉了所有书,就剩这一本,宝贝得不行。看到六十来回不敢看了,打算剩下那些留到某个良辰吉日一气儿看完。
封渊:“前儿不是有人在你书上批注,把后面哪些人会死哪些人会活全给你剧透完了嘛。”
封渊想想也觉得缺德:“那是副将做的。他闲来无事看到你那书,搞不清关系,就用他们的结局来记人。结果用的是墨笔,擦不掉了。”
参军扎眼,一下一下地扭头:“啊?”
副将心呼不好,起身要跑,被幽灵一般闪现过去的参军掐住脖子。
参军暴怒:“呔!拿你命来!”
副将也冒火:“你还不是对不住我!”
参军仰天长啸:“X你娘的!你知道我期待多久了吗?啊!你知道我看见晴雯死了有多伤心吗?啊!”
肃穆的大营,登时变成两人的武斗行。难为参军一个文人,为了爱书和副将打得不相上下。
“哦,还有一件事……”
眼看封渊还要阎王点兵,主簿一个上前握住他手,眼含热泪,“将军,您别说了。”
封渊性格爽朗又特别关心下属,很多新兵的第一课就是从习惯和封渊吐露心声开始。
但这也意味着,封渊手上掌握着很多……瓜,随便扔出一个就足以把军营砸得满头狗血。
主簿不希望凉州大营秒变火并现场。
但封渊只是笑笑,在他肩上拍了拍,轻声道:“我不在了,以后打仗别硬撑,保命要紧,知道没?”
大营里倏忽一静,连打架中的参军副将都按下了暂停键。
年轻的将军缓缓闭上眼,那副爱笑的嘴角似乎从没这么安静过,连右侧那道张扬的断眉也无端显得沉寂。
封家算得上盛京豪门,封渊本人甚至也当过皇子伴读。
这般家世,再加上他剑眉星目俊朗容貌,他也该享尽荣华,结交平原年少,或同皇子嬉游,锦帽貂裘,潇洒肆意。
可他现在,就在这北风凛冽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去了。
主簿看着缓缓垂下的手,慌了神,“将军!”
封渊从容地闭上眼,假装自己没有听到耳边骤然响起的哭喊。
真吵。
但好热闹,希望地府里也能这样热闹,不枉费他提前给弟兄们探探路。
腹部绞痛宛若毒蛇噬体,终于要咬碎这截硬骨头,留下腐朽的残渣。
封渊感知在一层层剥离,朦胧间,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喧哗。
“……王……您……王爷!您不能进去!”
王爷?凉州哪儿来的王爷?
封渊费劲力气睁开眼,只看见胸前,有人放了块莲花样式的……白玉佩?
旋即,那玉佩绽放无限辉光,将他残存意识整个儿吞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
封渊睡得很香很甜,自他十四岁从军以来,就再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
脸颊被什么暖融融地戳了下,封渊轻轻拂开,嘟囔道,“娘……让我再睡会儿。”
“再睡就来不及了!”
陌生的声音让封渊瞬间警觉,他猛地跳起,凌厉视线打探四周,厉声道,“什么人!”
紧接着,他想:他……貌似是死了吧?
现在鬼都会说人话了?
封渊环顾四周,眼前皆是一片暖白,不刺眼,反倒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
“冷静,宿主。你正在‘虚无之间’,是绝对安全的。”
“谁!”
封渊一转身,却没有任何人影。皱眉之际,那道声音又道:“这儿呐!”
看着口吐人言的毛绒绒光团,封渊一顿,掐了自己一把。
“不痛啊。”他呐呐自语,“果然是睡迷糊了,接着睡。”
“诶诶诶!”
光团急了,“你先听我说完啊!”
听一个上窜下跳的光团的话?果然是被压榨狠了,死了精神都有毛病。
光团愤怒:“喂,什么态度!我可是能让你重生诶!”
“哈?”封渊睁开眼,“重生?”
见封渊终于搭理自己,光团喜得飞来飞去,又赶忙正色道,“只需要您做一些任务,很划算的!”
封渊:“我不要。”
光团:“很好,那我说细则……等下,你说什么?”
封渊又瘫了回去,神情放松:“我不要重生,你让我死了算了。”
光团急得要哭:“为什么啊!”
封渊不堪其扰:“老子给萧家打了一辈子的苦力当了半辈子牛马,好不容易休息了你又要送我回去,不干!”
“……您、您可以改变的!”光团无语,“我们会送您回到少年,重活一世,改变人生,您完全可以不当将军啊,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封渊狐疑:“真的?”
光团用力点头:“真的真的!这就是古穿求生热线的意义啊!”
封渊骤然懵逼:“什么东西?”
光团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全然不理:“宿主您好,我是指引系统077,将会负责宿主重生及后续任务提交。任务如下。”
077上下一动,封渊面前凭空浮现出一朵玉莲,华美无俦,浑然天成。
封渊立刻想起死前,某位“王爷”在他胸口放下的东西。
077道:“请宿主在前世死亡年龄,既永和三十年前找到此玉莲并提交,以作为重生代价。”
封渊来了点兴趣:“找不到会怎样?”
077斩钉截铁道:“会死。”
它进一步阐述:“宿主前世享龄二十九岁。在二十九岁之前找不到,将被直接抹除。”
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糟糕。
封渊继续问:“为什么非要这朵玉莲?”
077:“这涉大世界理论,解释起来太长,我们没有时间了。请宿主在一分钟内给予答复:接受任务重生?还是就这么去死?”
封渊盯着这朵玉莲,半晌才道:“大齐幅员辽阔,这不亚于大海捞针。”
077:“请放心,系统拥有检索功能,虽不能精准定位,但能锁定大方向。”
听上去很不错。
封渊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的一生。
人们常说倘若来世,如今他就要步入重生,合该换个活法。
封渊拍拍手起身,“成交。”
077高兴:“耶!那我们现在就……”
封渊道:“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077:“啧。”
封渊揉了把脸,正色道:“是谁救了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帮他重生,嗯……给他造七百级浮屠吧!
“不知道。”
出乎意料,077也无法回答:“我只负责接待宿主,在那之前的事不在我的职权范围。还望宿主自行探索。”
唉,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077闪烁了两下:“请宿主准备!”
封渊活动活动筋骨,浑身骨头都噼里啪啦响,居然还有种久违的兴奋和刺激。
除了第一次带兵打仗,他已经好久都没这么兴奋过。
重来第一件事要做些什么呢?
封渊摸了摸自己断眉。
别人常说他英朗面庞,可惜就可惜在眉角多了道不大不小的伤。
虽然疤痕已褪,但瑕疵终究是难以挽回。
先想办法把眉毛弄好吧。
话说他这断眉是怎么划伤来着?
077:“根据计算,我们会送您回到十四岁,即永和十五年,准备好了是吗?走你!”
太随便了吧?
封渊只觉得眼前一黑,等视线渐渐恢复时,茫茫一片红海,头顶月明星稀,茫茫一片。
树顶的红梅香得他直咳嗽,冷风又生生灌进嘴里,他浑身都在打寒颤。
他十四岁时在干什么?在树顶当猴子?
“小心!”
封渊:“啊?”
他还愣着,突然脚底一滑,不受控制往树下一落。
“嘭!”
啊,想起来了。
当自己的额头和树枝狠狠擦过的瞬间,封渊记起自己这断眉是怎么来的了。
封渊躺在雪地里,感受着血液温热的痕迹,默默道歉。
对不起眉毛,还是没保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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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和三十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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