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年之后，裴府后山。

寂静的后山，哪怕是一个呼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雨后的竹林，风吹来竹叶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林中人的身形很稳，握着一柄细长的剑。

风越来越大，空中飞舞的落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江卿烟睁开眼睛，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借助身边的竹子跃起，精准的劈开竹叶。

“短短两年，进步很多。”童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扇子，慢悠悠扇着。

“可是我觉得先生进步得更多。”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从童晁肩膀传来，“江姑娘两年时间能够到后天中期已经是人中佼佼，可先生两年已经金丹了，这不是更加厉害吗？”

童晁面色柔和，比两年前那阴沉沉半死不活的脸色好多了，“我是因为身体里蕴满了灵气，修行起来才会事半功倍。”

一只小手扒住扇子，简笔画一般的手透着柔弱的美感。它探出头，大大的眼睛忽闪，“先生，时辰快到了，怎么今日裴公子来的这么迟？”

“已经来了。”

简笔画小人儿扭过头，果然看见裴无章的身影。

不过，以往的裴无章看见江卿烟都是飞快的跑过来，怎么今天……

“姐……”裴无章习惯性的开口，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暗，“青烟。”

江卿烟收了剑，边走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怎么了？”

裴无章摇摇头，“没什么。”

“不是说今天和聂玉她们去放风筝吗？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江卿烟对上裴无章，总是多出来一份耐心。

“我……他们笑我。”裴无章瘪瘪嘴，“说我是个傻子，这么大了还管自己的未婚妻叫姐姐。”

“那你是怎么回应的？”江卿烟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

“哎呀，青烟你不要老是摸我的脑袋！会长不高的！”

“再长高，我可就摸不到了，趁现在还能摸到。”

“青烟！”

裴无章小孩子心性，被江卿烟带跑偏了话题，也就忘了这回事。

经过近三年的相处，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像姐弟，就像一家人一样。裴无章年长，但智力发育迟缓，江卿烟年幼却十分老成，看起来倒是十分互补。

“为何不让他们以姐弟相称？我觉得就这样挺不错的。”裴父问。

裴母摇摇头，“自古以来兄弟姐妹相残还在少数吗？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成婚了才能让两人更加亲密。”

“你怎么不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算了，不和你说了，你个老顽固。”裴母撑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了。

“等等我，最近这老寒腿好像又犯了，走路都不灵活……”

裴家的傻儿子要娶亲的消息传了出去，虽说这些年裴无章为青石镇做了不少贡献，可谁不知道，他只是恰好出生在一个富裕人家，又恰好生在一个好时候罢了。

“听说是以前张家的外孙女，还记得吗？就是十多年前这镇上的大户。”

“记得记得，可不是听说那外孙女是什么克死全家的命格吗？”

“那可不，你看裴家，就这两年时间家产变卖的变卖，就连裴家老爷夫人，都像是老了十几岁呢！”

“啧啧，裴家夫妻真倒霉啊……”

这样的言论还出现在青石镇的每个角落，虽说偶尔有人为裴家说话，可最终还是流言蜚语更多。

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终于来到了成婚之日——一个十分凄凉的大喜之日。

镇上的百姓鲜有留下，大多数都只过来送了个礼物，就借口离开，生怕沾了新娘子的晦气。于是这偌大的宴席，只有裴家上下坐在这里。

喜堂上，老态越发明显的裴父裴母欣慰的看着面前的两位新人。

“爹、娘，喝茶。”江卿烟捧着茶杯，举过头顶。

裴母干巴巴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看起来将行就木，很难相信两人两年之人还是一副中年模样，“好，好。”

裴无章眯着眼睛笑，瘦削的下巴带着少年人的稚嫩，“爹、娘，太好了，这样我就能和姐……青烟永远不分开了！”

江卿烟敛下眉眼，喜服下的手牵起裴无章——她不知道该如何将二老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说给他。

时间推到两年前，江卿烟刚刚醒过来的时候。

裴母拉着她说了许多裴无章的事情，从小到大，所有事情。于是也包括了裴无章的出生。

裴家二老原本也是修行之人，可惜天赋不佳，很早就退出了修行的舞台。两人年轻的时候努力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孩子，却没想到在两人寿数不多的时候，阴差阳错迎来了裴无章的出生。

“寿数不多？”江卿烟注意到裴母的话。

“是，”裴母叹了口气，身影在夕阳下逐渐拉长，“当初的事情……算了，不说也罢。你只需要知道，我和老头子的日子也快到了。”

日子快到了……江卿烟默念着这句话，心中对裴父裴母身上会有如此大变的原因施加以诸多猜测，却被自己一一否决。

而这个日子，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又过几月，裴父西逝，享年七十四，隔日裴母相随而去，享年七十二。

一个月后，裴家遣散了家仆，变卖所有家产，只留裴府大宅。裴无章救下的三百零二个人留在裴府修行，由聂玉带领。

此时，江卿烟十五岁，修为后天后期。

江卿烟几年如一日的练剑，剑招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喝了口水，面上吹来带着竹叶的清风，似乎吹进了她的心里，吹得她心中一片波澜。

“青烟，你是不是想走？”裴无章看着她的侧脸，乖巧的问。

“说什么？”江卿烟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会一直照顾你们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走了。”

江卿烟偏头，看着裴无章完美无瑕的侧脸，禁不住轻笑，“不，如果不是你，我走不了。”

“无章，你知道吗？”江卿烟声音很轻，似乎和风融化在一起，“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叫‘昨日种种，皆成今我’。我们现在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曾经的我们选择的，我们不要为了过去的事情烦恼，只要吸取现在的教训，以后勇往直前。”

还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话是老了点，道理却深入人心。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卿烟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青烟，你走吧。”裴无章低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我知道，是爹娘叫你照顾我，不过我现在已经十七，可以照顾自己了。再说了，还有聂玉她们……”

“十年！”江卿烟打断他的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十年以后，我就放你离开。在此之前你就先跟着我吧。”

“跟着……”

“没错，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江卿烟蹲下来，看着他，笑得很真诚。

愣了半晌，裴无章点点头，激动得耳朵通红，“嗯！好！我……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孩子就是孩子，伤心得快，忘得也快。”童晁抱着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

“其实他什么都懂……我差点都忘了，明明他是比任何人都聪明的人……”

童晁耸肩，不置可否，“那你们准备要走了？”

“什么叫你们？应该说是我们。”

“……难不成？”

江卿烟扯着嘴角笑了笑，“行走江湖，若是没有修为高的前辈罩着，我们这些小辈可是很容易走岔路的。”

“可是……”

“哎呀，我这个人平时吧，嘴巴其实也挺严的，不过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虽说知道江卿烟是开玩笑，童晁还是心里一紧，“行了行了，我去还不行吗？”

正好，他也想找个人。看着躺在他肩头呼呼大睡的竹酒，童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离开的事情很快提上日程，不过离开的就只有三人一猫一鸟，剩下的人由聂玉带领留在青石镇。

“我们现在去哪？”站在青石镇入口石碑处，童晁问。

“盘古镇。”江卿烟看着远处的建筑，似乎要一直看到风域之外去。

逐渐扬起的黄沙掩盖了三人的身形。

童晁想了想，说：“你想进入炎药门？”

“不，”江卿烟勾唇一笑，“我去会一会故人。”去看一看当初杀死她的人，到底过着什么快活日子。

两人没有注意到，裴无章听见两人的谈话后攥紧了拳头，回头看了一眼，眼中似有留恋。不过很快，他朝裴家的方向点点头，似乎在和裴府道别。

“无章？快点！”江卿烟在前面招手。

裴无章快步跑过去，握住江卿烟的手，“青烟，我们以后会回来的吧。”

“会的。一定会。”

·

拜月载着三人飞行在半空，锐利的眼睛寻找着落脚之地：“前面有一座城。“

童晁朝下看了一眼，“这里应该是圣医城。”

“那不就是圣医出生的地方吗？”裴无章曾经在书中看过，“据说这里是许多学医之人的朝圣之地，许多别处买不到的药材也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里有点不太对劲。”拜月在半空之中盘旋，“我察觉到里面有比我强的气息。”

比拜月还强，那岂不是化了形的大妖？

江卿烟环顾四周，“还有别的相近的城镇吗？”

“有，三公里外还有一处。”拜月能够看得很远，五公里之内的建筑基本上都能看见。

“那我们——无章！”江卿烟惊呼一声。

就几句话交谈的功夫，裴无章竟然从这里跳下去了！

童晁坐在一边，手搭在膝盖上，对面前发生的事情丝毫不关心一般。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江卿烟横眉以对，语气不悦。

“你还是先别着急找我算账，那小子掉下去的时候看起来昏昏沉沉的，你不去救的话他可就没命了。”童晁并不避开她的视线。

江卿烟捏了捏手指，移开视线：“拜月，拜托你了！”

“没问题。”

大鸟飞速下滑，总算是在裴无章将要跌落之时接住了人。

几乎是同时，拜月重重的跌落在地。好像身上压了什么重物，没办法动弹分毫。

“无章，醒醒！”江卿烟拍拍裴无章的脸，不过对方睡得很沉，没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

这边拜月缩小了身体，总算身上没再出现无法动弹的情况。

看来，是这城里的大妖邀请他们一聚啊。

江卿烟扶住裴无章，看向周围，大街上空荡荡一片，没有一个人影。

童晁走过来，把昏睡的裴无章背起来，“我来。”语气平静，但是显而易见，他在生江卿烟的气。

江卿烟有点莫名其妙，她到底怎么招惹他了？

三人来到一家客栈前敲了敲门。

门里钻出一个男人的头，对方打量了来喊门的人，在看见江卿烟的时候神色一顿，“几位吃饭还是住店？”

过去种种

皆成今我

切莫思量

切莫哀

从今往后

怎么收获

怎么栽

很久以前喜欢的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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