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平常,谢元一压根听不出来这种称谓到底是出于尊重还是在打上的标签,但从对方口中讲出来,他只感到满满的恶意。
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吗?
“没有呢~”女人蹲下身平静地答复着,丝毫不见方才的疯狂劲儿,似水的眼眸流不出一点情绪。
注意到他那不小心说出心声的惊讶表情后,女人两眼一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出了压在心底二十余年的仇恨,那飘飘然的口吻就仿佛只说了句稀松平常的家常话。
“但是你爹他害了我们全家,这仇,必须还回去才行呢!”
“喂!你说清楚!”
说完径直起身,完全不顾身后谢元一变幻莫测的脸色,任凭身后怎么呼喊乱叫,回答他的永远是渐行渐远的脚步。
他不相信,绝对,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老谢他,再怎么说,也必然不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的糟心事儿。
即便他现在再怎么否定,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抹消那点印记。
作为儿子,谢元一是必然相信自己老爹的人品,但是作为商人,他对自己老子的行事手段并不是完全知悉。
但只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杀人这种手段,决不可能出现在老谢的行为准则里。
与此同时,另一边,良安刚拐入转角,还没看清人影,就被人套了麻袋,后脑勺传来的剧痛直接让他陷入短暂昏迷,一切都像是早有预谋,做足了准备在这块地提前候着似的,笃定他会往这方向走。
等良安恢复意识,脑后的胀痛转移了他所有注意,条件反射下便要伸出手去确认伤口。
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四肢却如磐石岿然不动,反倒是上半身太用力导致失去重心倒下,脑袋与地面切切实实的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本来脑袋就受着伤的良安,现在更加眩晕,黑斑的阴影在视线内被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他一整个视野,脑袋嗡嗡的像有数千只蜜蜂在耳边萦绕。
也正是几秒钟的失神,让他错过了与之交谈的机会,隐约中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背影在视线内远离。
伴随着咔哒一声,钥匙在锁头拨动发出了一声轻响,良安的脑袋像是被一盆冷水泼中,立马反应过来,起身看向门边。
束缚的绳索还紧紧缠在身上,双手被牢牢拴在背后,怎么也挣脱不出。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冲向门边,大半个身子被撞到发麻,他完全没有感知到痛觉,不停地拿肩膀抵着闭合的门板,大喊道,
“谁?你知道你抓的是什么人吗?实相的话就赶紧放我出去!趁现在我还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赶紧的,听到没有!”
“你也不想被黑哥惦记上吧?如果待会黑哥见不着我人,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上一个干对他兄弟下手的,坟头已经有半人高了!”
回答他的永远是一片寂静,如果不是门缝底下透出的半个人影,良安还真以为自己对着空气吼叫。
任凭他威胁也好,利诱也罢,门外的虚影就是直直地杵在门口,既不开口,也无离去的打算。
透出的黑影虚虚实实,仿佛都是他的错觉,但良安知道,他在外面,看着自己——
这种感觉很诡异,但落在身上的眼神又纯粹地仿佛没有恶意,听起来很是矛盾,可良安就是这么觉得。
至少,想害你性命的人才不会给你准备足够的水和食物。
良安一眼扫过桌上的干饼和水,足足够他撑三四天的样子,再看整个房间,发现不仅出口被锁住,就连窗户都全然被钉死,留出的间隙完全伸不够一只麻雀飞进,更别提一个成年男人。
良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他像是接受了现实,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泄愤似的将硬饼塞进嘴里咀嚼碾碎,右腿不停地抖落,像是犯了什么毛病,面色也如黑云压顶般阴沉。
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既想关着他,又不想让他死。如果说是担心事后报仇而放自己一马的话,那又为何要把他困在这。
浑浑噩噩躺尸般在房间里度过的十几个小时简直长得可怕,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细密的蛛网如瀑般挂在身上,不断施予他压迫。
不是没试过砸窗撞门,纹丝不动的门窗和地上散落一地的碎屑就是最好的证明。
良安泄气般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无神地盯着屋顶的黑点,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等他再次睁开眼,屋外已然倒映起一片橙红色的亮光,将眼里的所有黑暗都给驱逐了出去。
良安舔了舔发干的下唇,心底不止一点疑惑,按照时间算来,外面应该还没这么快天亮才是。
未知的恐慌一点一点迅速攀上他的心脏——咚咚咚,仿佛急促又沉重的鼓声,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地敲击在他绷紧的细弦。
这,到底,怎么回事?
刹那间,冲天的火光像星火一样崩裂开来,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据他猜测,现在还不到寅时才对。
良安心头一紧,几乎是同一瞬间,穿破耳膜的爆炸声响紧随着扑面而来的热气一同落在周围,从天而降的火舌瞬间将屋顶焚烧出一个大洞。
来不及思考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良安在第一时间就拿布块捂住口鼻,压低身子不断撞击着门板。
浓烟滚滚,灰烬四溢,不过一分钟,整个房间便烧了起来,橙色的火焰像是地狱的恶魔,不断在他四周舞动,诱惑着他加入。
许是求生的**过于强烈,最后关头,还真让他撞出一条裂缝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良安猛地一头扎向外面。
光,冲天的火光,灼灼地焚烧着漫天的夜色,浓厚的黑烟完全浸入,像是给无垠的天边盖上了层轻透的薄纱,一半隐入黑暗,一半没入火光。
良安彻底怔住了,逃出的喜悦还未达眼尾,便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所震慑,瞳孔惊缩,苍白的脸色即便在橙红色的火光之下,也毫无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只有短短的十几秒,对良安来说,却足足有一刻钟那么长,地狱般的景象撞击着他濒临边界的理智,嚣张的焰苗正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精力。
耳鸣还在继续,呐喊,崩塌,尖叫…所有的声音都化为尖锐的嗡鸣,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
轰的一声,爆风裹挟着热浪,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道将他整个人以一种狼狈极其的姿态,脸颊在粗糙的泥块石子上硬生生被拖拽了数米。
脸颊上除了明显熏黑的印记外,右侧掀起的皮肉开始往外渗出点鲜艳的血色来,一滴接着一滴顺着面部滑落。
斯~
后知后觉的刺痛终于将良安强行唤回了神志,他毫无知觉地将手触向右颊,滑腻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淌落,掌心的那一抹嫣红艳得触目惊心。
恢复神采的双眸只不过瞬现一抹讶然,接着又再次恢复成以往的平静。
只不过,看似正常的状态下,那些不为人知的负面载体却在暗中蕴藏,积蓄,伺机等待着一个时机……
没有过多犹豫,良安草草地拿手背往脸颊随意一抹,全然不在乎身上淌血的伤口,拖着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前进着,步伐踉跄,说是下一秒倒地也不奇怪。
爆炸声不断在耳边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哀嚎遍地,到处弥漫着烧焦的腐味,良安脸上瞧着没有任何变化,但脚下却是不敢有丝毫停顿。
越往前,焰势便愈发猛烈,烟雾厚重到斥满整个街区,呼吸不畅,泪眼失禁,身体在不断发出悲鸣。
但他却仍一头扎进那红莲中,明明一转身便是那繁华歌舞的安全地带。
火焰在腿边奔跑,噼里啪啦地像是在为他鼓掌助威,迎面而来的热气迫不及待地涌向他,敞开胸怀满怀期待地将那正常余温煮沸。
“……良,良…子…”
良安停下脚步,目光顺着墙角望去,黢黑一团烧得完全看不清人形,脸上像融了一层油脂,微小的火苗还在上头卖力工作着,企图将这人给烧个干净。
“你运气,可真好……”
依稀辨别得出嘴巴的位置一开一合得抽动着,良安伸出的手顿了顿,他想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今天会放火?”
良安沉默着,脑子已然转不过弯来,但这装傻充愣的态度显然彻底将对方激怒。
红色血丝包裹不住的眼睑半睁着,大半个眼球凸在外面乍然瞪大,**裸的恨意清晰可见。
“你以为撅撅屁股倒点消息给上安你就能摆脱这里实现阶级跨越?别人把你当宝贝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都是同一个垃圾场里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即便烧了整个下安,垃圾终归是垃圾,你的下场终归和我们一样,哈哈哈哈……只有烧掉的份……”
完全听不懂在鬼扯什么——良安嫌恶地退后几步,还以为人在死之前会反省一下过往做过的恶事,果然是他想太多。他不自觉得退后几步,深怕染上什么怪病。
“不过是占尽了时间差而已,”他愤恨地说道,“明明,明明该是明晚才对,明晚午时三刻,我记得清清楚楚,人都安排好了……”
“哈哈哈~都死了,全死光了好,一个也别想活,哈哈哈哈哈~”
扭曲的脸上,不,应该不能称之为脸,一个只由五官拼凑而成的焦块抖动着,不断发出怪异的大笑,就在良安犹豫着开口时,笑声却戛然而止。
他死了……身上的焰苗却愈发猛烈,直至将他吞没…
疯了!
这是良安内心唯一的想法,要不然他还真想不出这死胖子最后还在鬼叫着什么…
没有半点犹豫,他转身就走,紧皱着眉头,仿佛方才的人影只不过是路边不小心踩到的狗X,虽说没多大关系但心里总膈应得慌。
带着一丝不爽,良安并没有去过多思考那些疯言疯语,不安的焦灼不停地鞭打着他不断往前。
火势还在增强,坍塌声,爆破声…还在继续,越往里,空气越稀薄,可以说,一片火海也不为过。
说实话,这一点也不像他。
良安头脑冷静地分析着,脚下动作却没有丝毫停留,即便周围早已辨别不出是哪个方向,但他却没有一丁点迟疑,一个劲儿地向前跑去。
着魔一样,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内心真实的想法,身体自然而然地随之摆动,明明只是一个过路人而已……
期间,火舌多次卷起他的袖口,裤脚,发梢,他就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面无表情地一一拂去,就像掸走身上碍眼的脏东西。
不知跑了多久,边上的房屋已然黢黑一片,毁得不成样子,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梁柱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他放缓脚步,于一座小院前站定,许是院落内池水充足,阻挡了一部分火势,等其余地方烧光燃尽,院内的屋顶才燃起点点星火。
说实话,他并不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但莫名的,他还是冲了进去,屋里的火势远比外面看上去的还要厉害,烟雾浓烈到窒息,几近将人喉管灼伤。
耐着不适,良安婆娑着泪眼,呛人的白烟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体内部钻,压根没留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像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即便下一刻房梁倒塌,他也毫不意外。
揣着不安的焦灼,他试图在一片危险的橙光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咳…咳咳…”
微弱的动静瞬间被周遭的嘈杂所覆盖,很难想象神经紧绷状态下的他是依靠什么捕捉到的那点声音。
又或许只是良安的错觉,但当他视线扫向床帏一角,坍塌的衣柜与崩裂的床脚形成的一个天然的死角,深红的暗色不断在地上蔓延,一点一点渗透进那墨绿的帷帐中,而那抹模糊又熟悉的人影就倒在那儿,露出半个脑袋一动不动。
那一秒,身体的血液就像产生不可逆转的回流,恍惚间,甚至能听见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崩裂的声响。
就像在滚烫的油锅中混入的一滴清水,顷刻间打破了长久以来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就连呼吸都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但良安身体却出奇的冷静,能在瞬间作出考量。
在考虑到火势不断朝内部缩小的情况下,他放弃了彻底被大火挡住的正门,转而将目光锁定在还未完全燃起的侧门。
他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拽出,屈膝,打横抱起,体型的悬殊与重量的差距在此刻却变得微弱起来,本该不可能完成的动作却是出奇的流畅。
良安想都没想另外一个可能性,甚至连多看对方一眼对方胸膛起伏都没有,他笃定着。
又或许是退缩了,直到他抱着人从火光里走出,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眼里占满的还是面容苍白双眼紧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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