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宗——

天刚蒙蒙亮，床上的林茉儿便掀开床帐坐起身来，洗的发白的里衣贴翻出点毛边，上面散着皂角的清香。

她一向睡的浅，更何况夏夜的天总是亮的格外早，外头丝丝缕缕的晨光裹着泥土的潮气透着并不密封的窗缝一照进来，她就再睡不下去了。

林茉儿低头发了会怔，等彻底清醒的时候，便以指代梳将披散的长发理到耳后。

接着就是洗漱穿衣，亦如往常一般。

林茉儿出门之前压平身上杂役服的一角，这套衣裳原先并不合身，可穿久了却又觉得妥帖许多。

云宗在修真界一向以仁善著称，对待门下弟子较为宽厚，吃穿用度皆是上乘，便是宗门上下的杂役，也都不会苛待。

甚至这杂役服的料子比她在凡世时穿的衣服都要好些。

林茉儿把装满水的牛皮水壶挂在腰间，接着低头将角落处的竹篓背在身后。竹篓宽大，她的身子却瘦小，两相映衬之下，远远望去让人不免有些心惊。

可林茉儿自己面上却是毫不显吃力的神色，像是习以为常，她几步走了出来，转身抬头掩上小院的木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咯吱一声，没有关紧。

林茉儿并不担心有人会没事上她这偏僻的小院子来，这还是曾经废弃的杂役房清出来的，因着那位宗门少小姐的缘故，鲜少有人与她私下打交道。

更多的是明面上的羞辱。

林茉儿转头眺望远处巍峨耸立的山头，丝丝流云环绕在云宗周围，偶有飞鹤展翅过去带出痕迹来，云便凹下一角。

清晨的薄雾笼罩其间让人看不清山下的情形，拂面的风中夹杂着醒人的冷气，让她的神志更加清晰。

可再浓的雾气也挡不住愈发夺目的朝霞，旭日初升，一点红光缀在碧色延绵的群峰中，显出琉璃似的斑斓色彩来，让人移不开眼。

林茉儿看着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笑，便犹如雨后清荷般纯质自然，那被掩在刘海下总是低垂的眉眼都鲜活几分。

看来今日定是个好日头。

想到这，她脚步轻快的往山下走去，过往稀疏的林间已有虫鸣鸟叫之声，她一个人走在这种路上，心里倒也不觉丝毫的害怕。

云宗坐落在群山之中，不仅场子大，且弟子众多。

四周延绵不绝的山头围成一个圈，而圈正中的地段足有一个镇子那般大小。其中楼宇林立，亭台楼阁皆是别具古韵，飞檐反宇，雕梁画栋，可见云宗之繁盛。不愧和其他三个宗门被共誉为天下四大宗门。

里面有的是弟子们习课业的地方，有的是弟子们修行练武的地方，便是吃喝都一应俱全。

也不怨凡世的人都挤破脑袋想到这云宗里面，来拼一把博一把看看自己是否能有这命数做与天地同寿的大能。

便是不能，做个修仙者也比做个寿数不过数十载的凡人好多了。

林茉儿收回目光，只专注于脚下，她离自己扫洒的地方还有很远的一截路要走。

但她并不着急。

*

直到日头完全出来，她的额发处也微微渗出汗珠，林茉儿才抬起头。

一条陡峭的好似看不见尽头的石阶路出现在她的眼前。

若是寻常的修仙者，对于这种路倒也不会觉得吃力，便是掏出法器来，也能想办法直接上去。

可林茉儿却是个实打实的凡人，除了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别无他法。

一千零六阶，她心中默念。

对于这个数字，她早已烂熟于心。

这地方，林茉儿已经连着来了三个多月了，她又怎能不熟。

不论风吹雨淋，都没有一日落下过，日头毒辣便戴斗笠，狂风暴雨就批蓑衣。

人人心中都知道这是那位宗门少小姐对林茉儿的刻意刁难，所以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知道那位喜静从不要人打扫什么的，却无一人来劝阻或提点林茉儿一句。

下等杂役都觉得受罪的差事，林茉儿却觉得还好。

原先那少小姐是日日卯时就让林茉儿过去问安，说是问安，不过是将人晾在门前站着罢了。许是厌倦了林茉儿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少小姐便随意打发了她来这位的山头日日扫洒。

林茉儿心中想的很是简单，有事可做总比无事可做好些。

她原先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现能有如此境地，她心中已是知足了。

林茉儿收紧身后的背篓，一步一步的向石阶上方走去。

每走一阶，她心中便悄悄念一声。

一直等念到五百六十阶的时候，林茉儿才长长匀出口气来，她把身上的背篓卸下，掏出一块白帕擦去面上的汗，终于可以倚着树背坐在石凳上稍作休整。

这里是石阶的转角处，还有一个曾长满青苔的石凳杵在这，这块地方一直被掩映在树木之间，来者从下方看并不能瞧见。

林茉儿还是先前第一次上到这五百六十阶的时候才知晓的。她当时发现这里除了石凳长满了青苔，旁边还有四个石头雕刻而成的小娃娃也是被杂草环绕，青苔填满了石娃娃中的缝隙处，细小的虫子环伺其间。

彼时的林茉儿看了好一会，才发觉这里似乎很久无人踏足过了。

她垂眼对着石娃娃们瞧了瞧，并未急于离开。

林茉儿先是用手将石娃娃身上的杂草藤条扯了个干净，接着拾来细小的枝条对着石娃娃身上缝隙处的青苔进行清理，一点一点的，直到四个石娃娃都干净了，她才起身擦汗。

此活不累人，只是颇需耐心。

不巧的是，林茉儿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当时的林茉儿事后还解下腰间水壶，沾湿了竹篓里的抹布，把四个石娃娃都擦洗一遍，石娃娃们也得以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林茉儿蹲下身子去看——这好像是石匠师傅照着四五岁模样的孩子刻出来的，两个男娃娃，两个女娃娃，皆是栩栩如生，便连孩子原有的那种天真嬉笑的细微神态都刻画了出来。

男娃娃手里拿着小小的宝剑，女娃娃手中持着圆圆的葫芦。

就算林茉儿不晓其中含义，却也明白这是驱邪避灾之用。

临行前，林茉儿还不忘挨个摸了摸四个石娃娃的脑袋。在凡世的时候，家里人总与她说，万物有灵，以善待之，必有福报。

幼时的林茉儿从不信这些，只觉得是糊弄小孩的，可现在的林茉儿却愿意去信。

不知不觉的，竟是这四个石娃娃陪了她三个多月，她每日上来都会用布去擦拭娃娃身上的尘土以保持洁净，慢慢的也养成了习惯。

今日也不例外，林茉儿歇了一会，就拿出竹篓里的布来，擦完了石娃娃之后，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林茉儿转身蹲在竹篓前，掏出其中的几个小桃子。

这桃子是她在山脚下摘的，都是些无人照看的野桃子树上长的，个头小，又泛着青，除了尾部的一点红让它看起来像个桃子样。

这玩意，宗门内的弟子们便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说摘了。在云宗中，什么仙桃灵果没有，谁会稀罕这。

可林茉儿偏喜欢这口酸桃子。

林茉儿郑重其事的把桃子上的毛用水洗净，接着还不忘给每个石娃娃的跟前都放上一个，就像是有人陪她一起吃桃子了。

放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傻，谁会把几个石头刻的东西当成真的活物……

林茉儿拿着桃子，可心里却为自己默默辩驳，她真的觉得这几个石娃娃似乎有灵，偶尔还像是会看着自己笑一般。

虽单拎出来是可怖诡谲的怪事，但因着石娃娃通身磊落的正气，不仅不让人觉得害怕，反倒让人心安。

思索间的林茉儿还坐在石凳上，可野桃子的酸涩气息已经涌入了她的鼻息。

林茉儿未再犹豫，而是咬上一口，不出意料的。

酸……

很酸……

实在是酸……

林茉儿小小的脸都皱成了一团，酸的连她自己咽口水都觉得是甜的，可她却仍是爱不释手的一口接着一口。

这桃子虽酸，但口感爽脆结实，因受着灵气的滋养，所以也没有虫伤和坏疤，个个都是小巧饱满。

林茉儿吃完桃子，歇的也差不多了，便背起竹篓继续行进。

刚迈步出去，像是又想起什么，她转头折返回来，在四个石娃娃脑袋顶上都摸了一下。

这事已成了习惯，不摸一下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事已毕了，林茉儿也彻底心安了。

她每日起得很早，便是费些心力在这些事上，也不耽误她扫洒。云宗上下的杂役都嫌这地方既远又偏僻，便是有成心讨好少小姐而找自己麻烦的人，也不会特意跑到此处来窥伺监督她干活。

说起来，每日的这种时候倒是林茉儿最自在的时间。

一直等林茉儿爬完石阶登上山顶的时候，日头也才刚完整的升起。

纵是已经看过这么多回了，可林茉儿每每望见还是得低声喟叹，这处真是鲜为人知的云宗视野最好的地段了。

一眼看去，蜿蜒绵亘的群峰可尽收眼底，其间的翠意像是绿披帛覆在山间，天空如浣洗过般透着水盈盈的蓝意，飘逸的流云似在脚下……

林茉儿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景色之时，她久久的怔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可现在毕竟看过这么多回了，总不能次次看见就愣住吧，那又不是傻子，林茉儿有些走神的想着。

她摇摇头，清出脑子里不该有的杂念，看向面前的大宅子。

整个山顶就这一处宅子，旁边便是低矮的石头随意搭建的护栏，再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带着呼啸尖利的风声摧人心神。

林茉儿从不在周围乱看乱逛，只因她有些恐高，她同时也有些怕自己失足从这山崖边坠下，死的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且虽说这看起来像凡世的宅子，可门前却空无一物，大门紧闭着，就连块牌匾都没有。

宅院里面黑洞洞的，根本看不清其中的情形，从内而外透出的那股子孤寂和冷清，让寻常人忍不住退避三舍，想要远离这毫无人气又幽暗森然的地方。

林茉儿倒是不觉害怕，她日日在门前扫洒，也没听里面传出什么古怪的动静来。

而且她也知道这宅子里有人，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是知道有人，林茉儿也总归心里踏实些。

她收回视线，拿起门前角落里靠着的扫帚，开始认认真真的扫起地来。

这宅院门前其实也没什么好扫的地方，这山顶这么高，平日里又无人上来，哪来那么多的那些尘土杂物。

可林茉儿恪尽职守，便是片枯枝败叶，她也细心地捡起装到竹篓中，届时再背下山去。

她扫了一会，就又扫到块石碑前。

石碑上，刻着“绝断峰”三个字，那字迹落笔如铁画银钩，入石三分。

林茉儿垂眼，用指尖轻轻摩挲那深凹下去的字痕……她觉得，这应是用剑刻上去的。

宗门内有资格为这位的山头刻碑，且这么善用剑的人，想来定是那人人尊崇的宗主大人了。

思及此，林茉儿轻轻的笑了起来，她眉目弯弯，眸光微亮，似是山涧春水流淌其间。

看来父子俩的确是感情甚笃，宗主大人定然也是极器重这位了。

真叫人羡慕啊……

林茉儿收回手，垂眸继续扫洒，刘海遮掩住她的眸子，看不清其间的思绪。

一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她的活才算做完。

也得益于林茉儿每日起得很早，便是做完了活，她也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供自己利用。

林茉儿将宅子前的一处台阶收拾干净，理平衣裳，就地坐了上去。

腰间的牛皮水壶中还有大半壶水，她打开喝了几口，擦擦嘴，完事又将水壶妥帖放好。接着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来，那册子很薄，书页又泛着黄，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可林茉儿依旧谨慎的捧在手心里，对待这册子的一举一动都很是轻柔。

“气，因天地而蕴，保气则得道，得道则长存……”

林茉儿努力分辨着上面的字，虽是认得，但连在一块却完全不解其意。她抿着下唇，心里却未曾觉得气馁。

她现在不过是个识得几个字的凡人，看不懂也正常。

这本册子还是她去云宗的书阁中借来的。按理说杂役是不能借书，但林茉儿的身份毕竟相对特殊，书阁的人也不想和林茉儿过多纠缠，便随意找了本最基本最简陋的化气功法来打发了她。

这本化气功法算得上是古籍了，其中的文字晦涩难懂，有的句意残缺，早被修真界的各大宗门所淘汰了。

也就是对修行一事毫不精通的林茉儿才会把这么个东西当做宝贝悉心珍藏。

林茉儿犹如稚童学语似的将手里的册子一板一眼的念出，少女认真读书的声音虽弱，但吐字清晰，语气坚定。

不免的便传入了她身后的大宅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