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至申时。程生蕤在厨房里,有些头疼,不知该准备什么哺食。
程生蕤看着厨房,钱文嫣望着他,一时之间俩人静默无声。过了良久,程生蕤回头看向嗷嗷待哺的小娘子。
“不如,熬甜粥?”
怎么,又是粥……
昨日已然解禁,尝过灌浆馒头、鲜虾蹄子脍、鹅排荔枝蒸、白肉胡饼、金丝脆羹……以及各种团果子。再次听见连吃数日的甜粥,钱文嫣顿时感到手脚发软,浑身没有气力。
“若是不想吃甜粥,我们便去街上买哺食罢。”成日熬粥,他不止吃烦,也做腻了。
提起出门,钱文嫣下意识激动了一下,随之想起罗安与她说过的话。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蔫头蔫脑地耸拉着肩膀。
“不必了,程家小兄吃甜粥吧。我,我吃得少,一天吃一顿,也不会饿的。”
“这是何意?”
程生蕤皱起眉头,直勾勾望着有气无力的小娘子,不知道她又要闹什么。钱文嫣从墩子上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仰头看着碧空如洗,凄婉地开口道。
“我已有效仿先贤之心。朝饮露水、夕食落英,以此为生。”
“哦?小娘子是要辟谷求道,坐待羽化成仙?”
“也许,宿命使然,我亦……啊疼疼疼……”
钱文嫣端庄不再,踮着脚尖,双手托着程生蕤的手臂,挣扎求饶。揪着小娘子的耳朵,把背对着他胡言乱语的钱文嫣掉转了一个方向。
“再说一遍,你要做什么?”
“没有了,没有了,你且先松开手吧,耳朵快要揪掉了……”
钱文嫣眼含热泪,神情悲戚地看着他。程生蕤挑了挑眉,露出了寒白的牙。
“看来,还是不太服气?”
“看错了,看错了,我服气的!程家小兄都是对的,姑且先饶我一回吧……”
耳根子被人捏在手里,钱文嫣不得不服,只得语气谦卑,极尽谄媚。
程生蕤凭心而论,还没有把玩够,叛逆的耳根子。然而,在小娘子诚心要求下,他也不得不惋惜地松开了手。
“既然知错……”
“你是坏人!”
“?”
程生蕤还没有把心中的谆谆教诲说完,便被钱文嫣怒声打断。只见她双手叉腰,不止气恼地怒瞪着他,甚至出言不逊。程生蕤在心中暗道,原来是小娘子在阳奉阴违,全然没有悔改之心。怪不得耳根子在手中揪着,他就不想松开!
“你……”
程生蕤上前一步,未料钱文嫣早有防备,利索地后逃了几步。在她觉得自己已身处绝对安全的开阔地,便胆大包天,伸出食指,瞄准了片刻,直指程生蕤的鼻子。
“你什么你,你太粗鲁了!”
程生蕤被气笑了,也不再上千,双手抱臂,静静地看着炸毛的小女娘。
一阵冷风吹过,钱文嫣突然浑身一颤,连手指都伸不太直了。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别,别以为这样,我便会害怕……是你说过的,我可以随心骂……随心说话的。”
这时候,就如此听话?程生蕤以舌尖顶了顶左颊,还是不吭声,心里却憋着一股怨气。钱文嫣默默把手放下,忐忑地看着没有表情的人,声音低低的,小声抱怨。
“毕竟,随意拉扯他人的耳朵,很不好的,真的,很疼呀……”
“很疼吗?”程生蕤终于开口了。
“疼的呀,你不信的话,我揪你一下。”钱文嫣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委屈地瘪了瘪嘴。
“好,给你揪一下。”
程生蕤云淡风起地语气,却把钱文嫣惊得目瞪口呆。
“我耳朵好像……”有点坏了?
“你没听错。我不知道被人揪耳朵的感觉,弄疼了你。我让你揪一次,全当与你赔罪。”程生蕤面露惭愧地看着钱文嫣。
“真的?”钱文嫣只顾盯着程生蕤的一对耳朵,动了动十指,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她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步,又生生停了下来,踌躇良久,小声地说,“你知错了,便算了,我,我不计较了就是。”
“我虽有心悔改,却既无惩戒,也无切肤之痛。如此而来,恐怕是记不得,何为不可为的。”
记不住疼,就改不了坏习惯。钱文嫣深感有理,便连忙点头,半推半就地应下。
“既如此,未免你再犯,我且小惩大戒,轻轻揪一下?”
程生蕤颔首,闭上了双眼。视死如归的样子,好似已然认了命,俯首认罚。钱文嫣看着他的神情,紧张感渐渐被激动人心的雀跃取代。钱文嫣轻声慢步地朝着程生蕤走去,唯恐惊吓到他,失掉了这绝好的复仇之机。
站在程生蕤的面前,她屏住呼吸,踮起了脚尖,缓缓伸出双手。在即将触及目标时,程生蕤猛地睁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钱文嫣诧异地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凌空而起,被生生托举至半空之中。
“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呀,快把我放下!放下!”
钱文嫣惊惧不已,浑身僵硬着不敢动弹,连声音都不敢过大,唯恐程生蕤失手把她摔到地上。
“小女娘不是要羽化成仙,这点高度,可不能害怕的。”
程生蕤托举着钱文嫣稳步地走在庭院中,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好似他们正在如常的散步闲话。
随着程生蕤的闲庭信步,钱文嫣却如砧板上的鱼肉,吓得瑟瑟发抖。这种畏死的感觉,让她清醒地意识到。比起成为仙女,她还是更想在人世间,安安稳稳地,当她的漂亮的小女娘。
“我是胡乱说的呀,你,你怎么听进去了呢……”
“小女娘不可太顽皮的。”
程生蕤挑了挑眉,觑着钱文嫣,嗔怪她年少贪玩。
是何人顽皮?钱文嫣敢怒不敢言,只得慢慢地点了点头,瘪着嘴,委委屈屈地认错。
“我晓得错了……”
程生蕤何尝看不出钱文嫣心中不服,想了想,高举着手,把钱文嫣放在枣树的枝干上。在钱文嫣正感无措时,程生蕤也跃身上了枣树,坐在钱文嫣的身边,单手虚扶着她。
钱文嫣心中的不安,渐渐被好奇所取代。
这里空气清冽,枝叶的清苦、与枝头累累果实的淡甜环绕着他们。秋风徐徐,拂动着每一片叶子,沙沙的响声像是它的呼吸,绵长悠远,使人舒适地昏昏欲睡。
钱文嫣却不舍得就此睡下,她的眼睛细数着片片枝叶,透过狭窄的缝隙,看着奇特的天穹。遥视着,寻找着李宅中的冬青树。低下头,望着随落花轻摆的秋千。
“这里,真好。”
钱文嫣偏过头,凝望着身边的人,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唇边淡淡的浅笑。
程生蕤把远眺美景的目光收了回来,瞥了一眼不再闹腾的小娘子。从袖中取出软帕,摘了几颗冬枣,用帕子擦了擦,递给她。
“你是忧心我,养不起你?”
钱文嫣双手捧着枣子,愣愣看着程生蕤的眼睛,有些泛红。
“婆婆说,这处宅子,还有我把玩之物,全是你典当了私物换来的……”
程生蕤望着钱文嫣的眼睛,怜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们初来此地,总有些用度是免不得的。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你不必难过的。”
钱文嫣仍旧无法释然,拉着程生蕤的袖子。
“你典当了什么?”
程生蕤不由惦念起,那枚刻着姓氏的扳指,不知身在何处。
“你不愿意同我说吗?”
钱文嫣咬了咬下唇,眼神黯然了几分,神态失落地低下了头。程生蕤眨了眨眼睛,弯着食指,在钱文嫣鼻尖刮了一下。
“我典当了一枚玉扳指。”
“玉扳指?你忘了往事,如何知道它不是重要之物?”钱文嫣越想越着急,紧张地看着程生蕤,焦躁不安地说,“还是快些赎回吧!我……我们且把昨日置来的东西退了,还有,还有这身袄裙,我也不要了。”
“你且冷静下来。”
程生蕤唯恐钱文嫣冒冒失失的,从树上跌落,连忙环着她的身子,从树上下来。
“我还买了白瓷盏、水上浮、胭脂水粉、发带……还有糖浆,糖浆都被我吃了……”
钱文嫣自责地靠在程生蕤的肩头,眼泪慢慢濡湿了他的衣袍。程生蕤觉得肩头热热的,有些灼人。连他的心,都似乎被这场泪雨淋湿,酸酸涩涩的,极其难受。单手扶在钱文嫣的后颈上,轻轻摩挲着,安抚她有些失控的情绪。
“你看看我。”
钱文嫣抽泣着抬起头,等着程生蕤继续说。程生蕤的眼睛落在哭得涨红的面容,指腹轻轻划过,把泪珠拭去。
“不止这些,还有我的衣袍、我的软被巾帕……还有汤药,我们都在养伤,需要这笔钱。”
钱文嫣怔怔的,沉默了下来,眼里全是迷茫。
程生蕤没忍住,捧起钱文嫣的脸,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亲昵地笑了笑。
“你不必担忧,我已在漕仓里寻到了一份工。过几日上了工,便有料钱进项,不愁你我的吃喝用度。”
钱文嫣正觉得生活艰难困苦,却束手无策,身心颓然。程生蕤的亲近,顿时把她从荒凉的寒冬,拉回暖意融融的秋日午后。她依偎在程生蕤的怀中,感受着专注的凝视,热气由心底升腾而起,烘烤着她。
程生蕤垂眸,久久注视着,红透的面容。不知从何而生的热意,钱文嫣的鼻尖都变得红扑扑的,眼角更被灼热的温度炙烤出盈盈泪花。程生蕤抿了抿嘴唇,嗓音微哑地低语。
“好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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