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神祭(五)

两人匆匆赶路,张晚晚却还能分出心力与林枫交谈。

“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会在今日刺杀杨天翊吗?”张晚晚道。

林枫沉默不语,身踏树梢,在空中轻灵游走。

没有回应,张晚晚于是自顾自把话接下去:“我得到消息,桐城今日有花车游行,派发吉果的是杨天翊。”

“师兄受伤休养,今日杨天翊亲至,是你动手的好时机。”

张晚晚踏过一块岩石,身姿腾跃舒展,一双杏眼格外明净。

林枫眸色幽深,情绪深藏。

午时过后,两人赶到七里坡山腰。

张晚晚看林枫一眼。他的轻功飘逸秀雅,灵巧无痕,也不知是师承哪门哪派。

“此仇有疑有误。”她认真道,“我不希望你成为滥杀之人。”

知她不愿出手杀杨天翊,林枫便将她调至城外,以免横生枝节。所幸,她还来得及阻止他。

林枫停在原地,一袭湖绿长袍清逸绝尘,鬓边青丝飞扬。

张晚晚看向不远处。老宅周围,樟树染红,雾霭缭绕,万籁无声。

林枫顺着她的目光轻飘至门口,留步片刻,迈入宅中。

庭院里,五六个壮汉被绳子捆住,扔在一起。

“晚姐姐,你回来啦!”小鱼身着大红色蝶纹石榴裙,从石座上站起挥手,“人我们都看住了,一个都没跑哟!”

“哎呀呀,我这个糟老头子都快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片子操心呐!”

青竹叟坐在石阶上,斜倚廊柱,正“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酒。他单眯起一只眼看向张晚晚,讨要盯人报酬。

张晚晚坐到小鱼身旁,随手扔给他一颗药丹。

老头抬手接住,拿近嗅了嗅,又掂量两下。最后撇着嘴点点头,将药丹收入瓷瓶之中,又“咕嘟咕嘟”喝起来。

这是张晚晚新研制的醒神丹,对治疗癔症有奇效。

“你这出了狱的后生还没死透呢?真是福大命大。”

青竹叟闭着眼回味药香酒香,细声评说林枫,

“不过你也快把自己的寿数祸祸尽了。平心静气,少动妄火,还能凑活撑到明年春。”

曾于牢中替他诊治的老叟再次出现。院中几人举止自然亲近,唯独不见元老夫人出事的焦急。

林枫指节攥紧,眉心拧成节,像是预料到什么。

张晚晚乃杀手榜榜首,怎么可能连一个老妇都救不出来?

正厅前的花坛里,种着一丛金镶碧嵌竹。这竹长势很好,青翠蓊郁。

陈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满头银霜,枯瘦淡静的老妇从中走出。

她看向林枫,恭敬行了一个侧身礼:

“莫少公子安好!”

张晚晚瞳孔猛地一震。

扭过头,第一次在林枫脸上看到“惊惶”这种神情。

林枫闭上眼睛身体微颤,瞬间被拽回到从前。

……

“莫雪宸,给你老子滚出来挨揍!”

莫云霆莫将军难得休沐,刚从边疆归来。气还没喘匀,便得知自家儿子又在外面闯了祸。

他怒气冲冲地去兴师问罪,却被挡在大门紧闭的书房前,狠吹夜间的寒风。

“公子把城西首富胡员外家的琉璃瓦给砸了。”

“还揍了陵州知州刚满十岁的儿子。”

“教训街边恶霸时,折了那人一条胳膊,两条腿。”

管家老莫站在一旁,一条一条地呈报暗卫递上来的,莫雪宸的“累累罪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公子还——还去了一趟风雅楼。”

风雅楼不是青楼,但也有诸多官伶弹奏乐曲,聊天助兴,十分得陵州风流才子的喜爱。

莫雪宸被新结识的好友领着,半推半就间,去凑了回热闹。

莫云霆最是厌恶寻花问柳之事。

“你若要做学问,家中那学富五车的先生难道还教不了你?”莫父气不打一处来。

“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只吟得出几句调笑女子的酸诗。文不能治国安邦,武不能荡扫疆敌!”

“你成日间与他们厮混,总有一天是要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的!”

莫云霆痛心疾首地盖棺定论。

一个烈拳带起啸风,狠砸在廊柱上!院中的宿鸟皆仓皇惊惧,振翅高飞。

隔着门,温暖的书房里,点了好几支明亮的蜡烛。一白衣少年围着狐裘披风,手中正捧着本《齐名要术》苦读。

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白,五官温润俊秀,眼中带着浅浅笑意,周身都是书卷的清雅之气。

白衣少年轻咳两声,问莫雪宸:“莫伯伯听起来有些生气,你不出去认个错吗?”

莫雪宸抱起手臂站在一旁,一身杏黄流云纹长袍穿得肆意又张扬:“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认错!”

他刻意大声辩驳:“琉璃瓦由民脂民膏所铸,该砸!十岁小儿欺我小妹体弱,该打!街边恶霸欺行霸市欺凌弱小,该除!”

“臭小子,你这还成古道热肠替天行道了是吧?我是不是还得差人给你送个‘行侠仗义’的牌匾来?”莫云霆怒极反笑。

“那倒不必老头子!”莫雪宸挑眉得意道,“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声名自可万古长留!”

莫云霆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难以应对。只得专捡一事责问道:“风雅楼呢,这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过是去看个新鲜!又没做那孟浪之徒。”莫雪宸故意道,“姐姐们所弹琵琶琴音妙不可言,我听得最是开心,以后一定日日去,天天去捧场!”

“你个臭小子竟还不知悔改!”莫云霆七窍生烟,怒发要冲冠。

“老头子你瞎操什么心。”莫雪宸扬起下巴道,“你儿子我久居他乡,常年在外边儿跟着我师父学武,陵州人有几个认得我的?”

“况且我行侠仗义出入陵州,用的都是‘林枫林少侠’之名!与你莫家有什么干系?”

“什么‘你们莫家’!你难道不是莫家的人吗?臭小子你有本事给我滚出来!”

“臭老头你有本事给我滚进来!”

莫雪宸的娘亲在生下莫雪柔之后不久,便因病去世。

死前只嘱咐夫君道,女儿先天不足,要好好将养身子,不可早嫁操劳。

儿子年纪尚小,犯了错后怕躲进房间,做父亲的,绝对不能硬闯。要给父子俩留一点情面,留一点说和的余地。

莫云霆爱妻如命,一直谨守誓言从不敢违背。

只是逆子实在可气!

堂堂镇国大将军,在门口踱来踱去半天,竟是无计可施。

“莫伯伯,腊月风寒,您先回房休息吧。我会好好跟雪宸陈说利弊的。”温润的声音自门后传出。

“那就有劳你了,小枫。”莫云霆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臭小子多跟人家小枫学一学。男儿功业,不在花柳风月处,而在社稷山河间!”

“我知道了臭老头,快睡你的觉去吧!”莫雪宸在房间内做了个鬼脸,并不以为意。

“少公子啊,老奴我多嘴劝一句,您就收收心吧。”老管家苦口婆心道,“将军这两年在朝中十分艰难。以后咱莫家军的担子,还要交到你的肩头上啊!”

“知道了知道了。”莫雪宸胡乱应下,老莫欢天喜地老泪纵横地走了。

屋子里,莫雪宸却对林枫道:“‘一箫一剑走江湖’的落拓侠客才是我辈男儿该有的模样。”

林枫摇头轻笑,知他表面疏狂,实则行事有度内有乾坤:“那以后‘林枫少侠’名垂千古一事,就全仰仗少公子了!”

莫雪宸永远记得林枫那时的眼神:

流光溢彩,灿若星辰。

……

“啊——”“噗嗤!”“啪嗒——”

压抑的惨叫。利刃捅碎血肉。殷红的血液滴落。

头颅,断肢,内脏,遍布整个莫家宅院。

骁勇善战的兵将,温柔敦厚的家仆,勤勉伶俐的丫头,皆被捂住嘴巴,一刀毙命。

热血飞溅在蓊郁茂盛的花草之上,打湿一片,又一片。

苍穹之下,有寂静的哀嚎。

……

莫雪宸从风雅楼醉酒而归,来书房找林枫说道行侠仗义的新故事。

待他醒来,却被堵住嘴,捆住手脚,困在了房间的密室中。

一线窄窄的缝隙,在赤竹图的掩映下,让生者窥探到死亡的冰冷。

“走!”林枫被押到庭院中央。

“你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问起。

莫家少主在外行走游学,鲜少于世人前露面。

“莫雪宸。”他苍白俊秀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如火焰本身一般,不可逼视。

“他是谁?”那人把长刀放到老仆的颈上。

“那是我们家少公子啊!求阁下放过他!”老莫涕泗横流。

“嘶——”利刃割开他的喉咙。

他痉挛着,像牲畜一般被扔到一旁。

“他是谁?”那人刀尖指着一烧火丫鬟的胸膛。

“是,是我家公子。求您饶命!”

“噗。”瘦小的身躯被轻易贯穿。

“你到底是谁?”那人又问林枫。

“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家军未来统帅,莫家少主莫雪宸是也!”

林枫朝他吐一口血沫,清俊文雅的脸笑得恣肆洒脱,侠气横生。

“蛇虫宵小之辈,将永堕地狱不入轮回!我莫雪宸以身魂祭祷,莫家几十口人的冤情,总有一日会昭雪世间,大白天下!”

“噗嗤——”

——耳边有尖啸的轰鸣。

那个身体孱弱却志向高远。

——胸口被塞满顽固的沉石。

满腹经纶的,有济世安邦之才的温润少年郎林枫。

——身体震麻如山崩地裂。

死在了他欲举天剑斩长鲸的,昭昭少年时。

——人间长暗。

……

他在暗狱里被关了五天。

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

“你是谁?”

总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却只能记起那少年曾反复吟诵的几句名家诗。

“出门一笑,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你是谁?”

“少年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

“你到底是谁?”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眼中看。”

“你叫什么名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是林家少主——书生林枫。”

他轻轻地笑,眼泪滑落。

看到了穿透地狱厚墙的一束光。

注释:

1、琼瑶《还珠格格》箫剑台词:“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

2、李白《临江王节士歌》:“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3、宋.张炎《烛影摇红.隔窗闻歌》:“出门一笑,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4、《人民日报》:“少年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

5、唐.李忱《百丈山》:“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6、南朝乐府诗《白石郎曲》:“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注:章尾的几句诗歌,依次代表了曾经的自己、挚友、父亲、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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