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这个名唤江彻的人,认出了他的真身。

看起来不过是弱冠之年,他自道来自镦于毋逢山,那识得世间奇异之事并不出奇。

可是乐旬从未在人间显过真身,连在王宫百官面前斩杀君止之时,他都没有现出自己的真容,而当年有关他的宫观神像也是神态各异的,这江彻怎会认得?

除非,除非他重获真身初出熔炉那一日,他就在那里。

他是君止?

乐旬心下一沉,脑子一热,转身反手将江彻掼在了地上,体内仅有的灵力都在那一瞬间灌涌而出,直冲江彻的元神与□□。

他的眼睛通红得将要滴出血来,手中的动作也粗蛮无礼,似乎眼前这人就是君止,与他有着不同戴天之仇。

乐旬此刻的灵力虽是不济,但是在进入到江彻的体内那一刻,他的灵力还是能够自如地流转,抽丝剥茧般解析着其中的元神。

指尖传来的气息让乐旬眉头紧皱,双目的红赤在一瞬间退去,随之出现在脸上的是一丝愧疚与自责。

江彻的体内,没有一丝一毫与君止相同的气息。

乐旬怔怔地收回自己的灵力,被他扼住的江彻痛苦地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耳朵、双目、鼻子与嘴角流出,然后蜿延着流到了地上。

乐旬慌忙地捏着诀,替江彻止血,又将仅存的灵力渡过去,护住其性命。

这些时刻,都让乐旬感到心惊。

他惊的是自己变得如此可怖,惊的是自己开始被那些该死的情绪支配行为,惊的是他曾在天尊面前起誓,永生永世都不会伤害一个无辜凡人。

可是,差一点,他就弄死眼前这个人了。

差一点,他就变成了一个与君止无异的人。

直到江彻慢慢缓了过来,拿着手帕若无其事地一点一点擦拭着自己脸上的鲜血,乐旬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对不起。”

他小声说道。

“无碍,死不了。”

“你,为什么不躲?”

现在的乐旬,灵力并不多,依江彻的能耐,要是想躲,定然能躲开的。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江彻已经将脸上的血清理干净了,他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乐旬的眼睛,“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自己好像欠着你什么。”

乐旬张了张口,还想着要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四周涌起了浓浓的黑气,瞬间将二人完全隐没在其中。

江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乐旬的心下一沉,随后,耳边响起了一阵钝钝的推拉声,听起来像是城中那堆尸体被移动的声音。

不妙,水阴君开始行动了。

“江彻。”

乐旬喊了一声,但许久,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黑雾太重,他能看见的范围并不大,江彻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难道是遇险了?

乐旬来不及细想,移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再不跟上,就晚了。

方才替江彻疗伤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去探他的灵力,但是也能囫囵感觉到,江彻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至少能护住自己的性命吧。乐旬心想。

于是当下决定不再顾及他,径直迈步跟在那堆滚动的尸体之后。

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尸体滚动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一丝淡淡的鬼气萦绕着。

乐旬小心翼翼地循着那鬼气而去,似乎来到了一条长长的地下河。

地下河狭小逼仄,如果不站到水中,即便是弯着腰也很难从河缘通过。

乐旬双脚踏入水中那一刻,心中闪过一丝厌恶。他虽为天官,却是不谙水性,每次入水,都是化着避水符前行的。

如今灵力恢复得并不多,劲敌在前,他不想浪费灵力于此。

幸好这地下河的水深仅是没过小腿。

他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地下虽是阴暗,但凭着敏锐的听力,寻着那一丝鬼气,跟着水流的方向,乐旬还是一路走得从容。

听这水声潺潺毫无波澜,似乎在奔向没有尽头的地方。

乐旬弯着腰加快了脚步,原来波澜不惊的水流似乎也开始欢腾起来了。而在离他不远的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汩汩回旋着一个巨大的深潭。

乐旬的步履不停,但很快便嗅到了跟前的一丝异样。他感觉到前方结起了一堵蕴含着未知力量的水幕,并迅速向着他席卷而来,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他吞没。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就在他步步后退之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是利刃破风的声音。

一道巨大的光亮从他的耳边窜了出来,将眼前步步紧逼的水幕劈开了两路。

失势的水幕瞬间化为乌有消散在他的眼前。

只是幻境。

乐旬回过头,看见江彻拿着火折子弯着腰地站在河床中央,昏暗的光在他俊秀的脸上摇曳着。

“怎么不点火?”江彻看着同样弓着腰的乐旬,眼下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神色无异接着说道:“地下阴暗,脏东西多,看不清便容易着了道。”

那人举着火光站在黑暗里眼中满是笑意的样子,像极了一轮从未沾染过云翳的旭日。

乐旬有一瞬间失神了。

“是你?”乐旬怔怔地说道。

“怎么,见到我很高兴?还是以为我死了?”江彻笑着走了过来。

“不是。”

乐旬下意识否定着,但这个不是,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否定什么。

至少他能确定的是,江彻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

乐旬停顿了片刻,接着弓着腰又继续往前走去。

暗河比他们想像中的还要长,地下无日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那丝鬼气越来越浓。

他们来到了暗河的尽头。

那是一处别有洞天的潭穴,壁上点着两排幽幽的磷火,将潭中一红一清两股泾渭分明的水流照得明明白白。

顺着那磷火望到潭水的对岸,但见一座巨大的塑像半坐在水中。上半身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垂在水中,一只手没在白色的水里,另一只手没在红色的水里。

看质地与雕刻手法,这雕像不过是这百年之间所立。

不知是谁用暗红色的面具遮住了塑像的脸庞,只露出来两只巨犬一般的耳朵,耳朵上缠绕着两条青蛇。那两条青蛇鬼斧神工般栩栩如生,正吐着信子怒目横眉地审视着前方。

那丝丝鬼气便来源于这座塑像。

乐旬曾掌管人间一千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那方塑像似乎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青蛇长长的信子在空中打转,仔细一看,又似乎纹丝不动。

乐旬不知不觉便绕着潭水来到了塑像的旁边,他刚想攀上塑像身上去摘掉那一扇面具一窥究竟。

潭中的水却在此刻开始缓慢地搅动起来。

动静很轻微,但乐旬还是听到了水与水交融的其中有硬物相磨的声音。乐旬停下眼前的动作,他嗅到了一丝血腥与腐味,飞快地拉着江彻远离那潭潭水。二人并排靠在潮湿的洞壁上,看着潭水的搅动越发激烈。

红与白的交融、相撞,翻起了潭中的无数尸骸。

这方不大的水潭俨然化身成为了一个血红的熔炉,血肉躯壳瞬间被水流打磨得只剩下个囫囵模样的骨头。

头颅、肱骨、脊椎......

它们在这炉鼎中翻滚、打转。

扬起的黑雾沿着巨像的双手而上,攀附了它的耳边,在它的面前萦绕着盘桓着,仿佛是在供养着这尊巨大的塑像。

那黑雾,是从尸体中抽取出来的凡人的执念。

水阴君竟真的能在执念进入巧涂道之前将其炼化并纳为已有。

当真是可怖。

难怪水阴君在黄泉道之下被镇压了上万年,潜入人间仍有一掌将乐旬元神击碎的力量。

他一直在偷偷吸食着人类的执念。

不过是数十息,那方潭水又慢慢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白骨都沉入了潭底,红与白再次泾渭分明地列在两端。

饶是见惯万千血腥的天官,在分辨出这潭中翻滚着的曾是与他有过交谈的活生生的人后,也是无法佯装淡定了。江彻余光瞥见乐旬微微颤抖着的双手,不经意般站到了他的跟前,将眼前这一幕遮得严严实实。

潭中的水安静下来后,那方巨大的塑像却是开始动了。若说刚刚那青蛇吐信只是幻觉,那此间塑像伸到他们跟前的巨手必是真实无疑了。湿漉漉黏乎乎的触觉,带着潭中水腐朽的味道。那双手左右拨弄着,瞬间将乐旬与江彻二人分开来。

塑像的攻击气息并不强烈,反而更像是一种逗弄。那双巨手一直不急不恼,左右两边各自逗着乐旬二人。壁上的磷火明明灭灭,悠然的来回中,却是有意在将他二人往那水潭中赶。

乐旬与江彻对视了一瞬,各自飞身而上,沿着那双巨臂,快速站到了那塑像宽大的双肩。乐旬在那双手回拨之前,迅速将那塑像的面具摘下。

露出来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乐旬二人皆是怔了一下。

奇怪。

连青蛇都雕得栩栩如生,五官却是丝毫不肯着墨,是生怕别人看到他的模样么?

被摘下面具的塑像性情大变,兀的从潭中站了起来,头颅撞到了洞穴的顶端,剜下来团团滑腻的泥土。

巨大的手眼看就要将二人捏在指间,乐旬二人却默契地顺着塑像的背滑到了潭边。

落到塑像巨大的背时,乐旬回首看到了那一截方才没在水中的衣袂上,刻着一朵秀丽的芙蓉花。

由于常年泡在红水中的缘故,那朵花,显得异常妖娆艳丽。

乐旬正是看得发怔,那双巨手已近在眼前,江彻一把将他扯到了身后,指尖瞬间迸出巨大的灵力与那巨手相抵着。

无脸塑像也应时激发了强盛的鬼气与江彻对峙。

那身鬼气包裹强悍又毫无破绽,江彻却是毫不费力一般,指尖之威,势如破竹,下一瞬间便是破了那塑像的鬼气,泥塑的躯壳在他的眼前寸寸坍塌。

就在此时,乐旬从那巨像之下的水潭中感应到了一股微弱但熟悉的气息。

“不要毁了它。”

乐旬话音刚落,江彻也应声收回了自己手。

那塑像见状趁机向着乐旬的方向横扫了一番。

“叭嗒。”

随着一声巨响,乐旬被扫落入水中。

清白与血红的水在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后,开始疯狂地搅动起来。

江彻见状怒气直冲脑门,一掌击碎了塑像的半身,箭一般跃入了潭水中。

潭水的血腥气异常浓厚,乐旬硬着头皮顺着塑像的底座,手忙脚乱地往下靠。腥红的水不停灌进他的口鼻,恐惧在那一刹那涌遍他的全身。

他没有停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压制着他的恐惧,驱使着他前进。

直到看到了那塑像座下的一丝幽光,他才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沉浸在水的恐惧才再次袭卷而来。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身体慌乱地挣扎着。

而那束光在感应到他的到来后,晃动了片刻,似乎也在回应着他。

他想要靠近那束光,却在挣扎中被水流冲得越来越远。

“哗。”

在乐旬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他被一双宽大的手捞了起来。

江彻来得极快,架着他闪电一般穿过塑像的攻击,一路沿着来时的道撤退。

好一会,身后的声响已远到听不见了,江彻方才将乐旬放了下来。

两个人湿漉漉地靠在一处狭小的涵洞中。

休憩了片刻之后,乐旬便恢复了气息。

黑暗中,他从指尖点起了一丝光亮,那束光微弱到仅能照清近在咫尺的人。

他抬起头,迎上一张铁青的脸。

江彻皱着眉盯着他道:“你不会水,为何要故意落入潭中?”

“我……”乐旬话刚出口他便意识了哪里有些不对。

这江彻不仅认出了他的真身,还知道他的命门。

他究竟是谁?

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人,幽幽地问道:“江公子怎知我不会水?”

那人却是气笑了,回答道:“因为会水的人不会用狗刨式的姿势泅水。”

乐旬被江彻的回答噎得无言以对,狗刨式的潜水方式的确难以让人信服。

他侧身避过江彻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那底座之下,镶嵌着的便是那号称能灼烧世间所有污秽的长明火。

那长明火乃是天尊从天道带来的两道火种,一曰幽天,一曰玄天。天尊将它们合二为一,点在附禺山山巅之上,本意是替山上仙师焚尽修道之途所遇的万千邪恶。

乐旬当年便是凭借着长明火的护持进入无极道的。

若能跨过那无尽深渊般的无极道,去到无形无色无相之境,那便能与天尊并肩,立于天道之上了。

他被寄予厚望。

可惜作为天尊亲传弟子的他,却始终无法突破无极道中的心镜,反被死死困于其中。

直到这长明火失窃,乐旬失去了庇护,方才被狠狠甩出了无极道。

乐旬设想过许多长明火的去处,但独独没有想到,它会落入鬼道。

可是长明火有灵,会自主燃烧世间污秽之物,对鬼道而言,是大害,水阴君怎能将它纳为已用?

不管如何,如今长明火就在此处,取回来迫在眉睫。

乐旬刚起身准备再回潭中,却被江彻按在了原地。

“你不会泅水,灵力又不多,待我去吧。”江彻说罢,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乐旬心弦紧了一下,便由着那人去了。

江彻很快便来到了那水潭边,挑着眉,打量了一眼那方只有半边的塑像。

塑像耳边的青蛇已然不见了。

江彻利落地跃进了潭里。

潭中的水红白分明,安静如斯,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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