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尔斯山暴风雨止歇后的第二日。

“陈渊”盗窃一部民用飞行器后失踪的消息在泰坦太空军内不胫而走，惊动了以上将为首的太空军高层。

再结合医院在三天前报告的，为陈渊做记忆删除手术的医生在术后即人间蒸发，上将敏锐地觉察到了异状，并推测出某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实。

太空军近地舰旅立刻派出一支巡逻舰队，飞往克拉尔斯山。

阔别十九年，上将再次踏入了那道陈渊父母葬身的山谷，在那里找到了陈渊和特蕾莎。当时，距特蕾莎中枪已经过去12个小时，她因大量失血而陷入了昏迷，无数贪婪的蝴蝶被鲜血的气味刺激，围在他们身旁伺机而动。

这对陈渊本应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但在上将抵达时，发现陈渊表现得十分理性。他的躯壳比特蕾莎的高大得多，因此他现在无法搬动她，只用外套简单为她包扎了伤口，坐在一边驱赶着企图落在她身上的蝴蝶，安静地等待救援。

舰队将他们接回了泰坦。特蕾莎被捕，将在不久后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泰坦确实已经废除死刑，如无意外，等待她的会是终身监禁。

不过，作为建立伊甸的八位元勋之一，她对伊甸园的了解恐怕仅次于白帝。如果她愿意合作，向泰坦提供伊甸的情报，在一定程度上能获得减刑的机会。

但理所应当地，她没有。

陈渊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意外。

特蕾莎不会背叛伊甸，正如在被枪口抵住的那个瞬间，她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他抓住带回泰坦。

陈渊是在出院当天听到这个消息的。医生为他和特蕾莎进行了记忆删除和恢复手术，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由于右肩的枪伤，他比特蕾莎在医院又多住了一个星期。

上将来接他出院，告诉他：“上次你预约记忆删除手术的那个医生抓到了，是泰坦的卧底，从开始在这家医院工作至今潜伏了六年，据其他医生说，这个人平时工作上进待人热情……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确实意想不到。

从布下这一局开始，伊甸等了六年，才等到陈渊——一个能够接触到泰坦太空军机密情报的、有价值的行动目标，遭受着严重记忆污染的困扰。

“对了，”说到这里，上将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次你和白蝶换回的记忆，依然是你完整的记忆。我想你或许不希望让太多人知道你记忆体检不合格的事，所以没告诉医生。等过段时间，你可以另约一场记忆删除手术，如果你还需要的话。”

陈渊摇了摇头：“不需要了。”

他已不再对蝴蝶感到恐惧——不是克服，而是一种自然的消解。从抓到“白蝶”的那一刻起。

十九年前，他在那座山谷中受到的创伤，在十九年后的同一座山谷中，终于弥合。

疾驰的飞行器上，上将对陈渊简单讲了他住院期间发生的事：“……白蝶目前被关在太空军总部，我们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张存储芯片，里面是‘长龙号’部署计划，她对伪装成你盗取计划的事实供认不讳。接下来，等军事法庭开庭审判后，她就会被押往监狱服刑。”

陈渊问：“什么时候开庭？”

“明天。”

陈渊有一会儿没说话。

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上将转向陈渊，洞察的目光一瞬看穿了他的内心：“你想见她？”

太空军总部。

陈渊穿过大楼顶层的走廊，来到一扇冰冷的金属门前。上将给了他一次性权限，他用虹膜刷开门禁，走了进去。

特蕾莎背身站在一扇窗前。

阳光落在砂金色的发梢，格外光彩流丽，她倚靠着窗台，正向远方眺望。闻声转过身。待看清来的是陈渊时，她竟像是颇有点开心地笑起来：“是你啊，陈上校，你肩膀好些了吗？”

陈渊说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特蕾莎欣慰地说，“我跟他们说，可以让我先在你的身体里待着，等养伤期间结束再换回来。但他们不同意，就只好让你也受点罪了。”

她说着走到陈渊面前。

陈渊将目光移到她脸上，竟微微怔了一下。

特蕾莎有一副迷惑性十足的精致外表，这他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有凯恩这样的追求者从年少迄今仍对她念念不忘。

但眼前的这张面容，和陈渊在那三天里在镜子里看到的完全不同，尽管五官丝毫未变。白蝶的灵魂像为它注入了一剂烈毒，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靡烂的、食腐而生的、惊人的美丽。

特蕾莎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上，两腿优雅地交叠，手肘支着膝盖，一手托腮。她也在也盯着陈渊。

几秒的静默过后，她叹息一声：“原来如此……白帝说的没错，三天的失忆期对我而言其实是一种保护。因为你真正的样子，我一辈子都模仿不出来。”

听她提到白帝，这让陈渊问出了一个在心底盘桓已久的疑问：

“真有白帝这个人吗？”

特蕾莎眨了下眼睛。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陈渊说，“白帝只是一个人吗？”

特蕾莎笑了。“是一个人，”她说，“不过，你猜的也没错，现在这个白帝，已经不是十八年前建立伊甸园时的白帝了。”

果然，白帝——这个伊甸园至高无上的“神”，所有信徒的精神偶像，他只是一个职位。或者说，一个代号。

一个和“白蝶”一样的代号。

或许是陈渊的目光里探究的意味太明显。特蕾莎耸耸肩，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换过人，‘白蝶’一直都是我。”

“我知道是你。”陈渊说。

阳光透过明净的窗，在房间里投下一个金色的框，特蕾莎在框里，陈渊站在框外。

陈渊轻声说：“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我得到的那张席拉·梅尔维尔的身份卡上的年龄是真的话，向前推算十八年，伊甸园建立的时候，你只有15岁。”

“——一个15岁少女，是怎么成为建立伊甸的元勋的？”

特蕾莎脸上的笑容淡了。

她不回答。陈渊继续说下去：“十九年前，作为伊甸前身的武装组织发生内斗，上一任组织头目在权力斗争中失败后，向泰坦投诚。但在翻越克拉尔斯山途中，遭到了白帝的气象武器打击而身亡。”

“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是谁告诉白帝，他在克拉尔斯山？”

“于是我搜集了当年的一些资料，发现这个老头目有一个并不常见的姓氏——梅尔维尔。”陈渊注视着特蕾莎，“他是你的什么人，父亲？”

特蕾莎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许久之后，她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弄的笑：“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老头目留下的最后一条信息里提到了一个背叛者“他”。为此，在十九年的时间里，陈渊曾千方百计试图通过已掌握的老头目的人际关系网寻找“他”的身份，均一无所获。

但直到在伊甸度过了三天，他才发现伊甸——这个由多个文化民族和来自世界各地流亡者共同构成的社会里人数最多的一支，克拉尔斯北部高原原住民的方言中，对于第三人称的指涉是不分性别的。

在生命最后的危急关头，老头目下意识带出了自己的母语习惯。所以“他”其实也可以是“她”。

年仅15岁的特蕾莎，将她的父亲出卖给了伊甸园。

陈渊无意指责她的这一出卖行为，他没有立场，或许即使没有她，也会有别人，已经众叛亲离老头目依然逃不出克拉尔斯山。特蕾莎只是想活下来而已，这是理解范围内的自私。

可他不明白的是现在：“那你为什么忠于白帝？”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特蕾莎都不可能再回到伊甸了。比起继续信仰那个虚无缈缥的偶像，交代出伊甸的情报换取减刑，明显后一种选择对她更有性价比。

毕竟对她来讲，背叛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听了他这一问，特蕾莎面露恍然，点头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

她这些天应该已经就同一个问题被讯问过无数次了，完全是不为所动的模样。陈渊想到这些天见识到的伊甸的行事风格，他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可能性：“你也被改造过吗？还是被植入了什么东西？不能说？”

特蕾莎忍不住笑了。

“你真挺善良的，陈上校。连我你都往好处想，”笑过后，她淡淡道，“什么都没有。如你所见，经过‘受洗’的改造人的智力都很低下，所以‘领航人’不会接受改造，我是完全清醒且自愿的。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忠于的从来不是白帝，而是伊甸。曾经我确实只想自己活着，但现在，我要伊甸活着。”

陈渊脱口道：“你明知道那是——”

“是造神，是洗脑，”特蕾莎甚至不用等他说完，“我当然知道。但那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陈渊在得知自己的父母是因她而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他大步走到特蕾莎面前，目光如刀逼视着她，“那是犯罪！你们在对活人，对孩子使用的那种东西是基因武器，还要我说出来吗？你们在犯下的罪行比屠杀更为残忍，比种族灭绝还要恐怖——你们在剥夺他们作为人的权利！”

他站着，坐在桌上的特蕾莎本就得仰脸看他。这靠近一瞬造成的压迫感更是强烈有如实质。

可特蕾莎却轻轻笑了。

“‘作为人的权利’？”她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而后漫不经心一哂，“真是好神圣的权利。那么，陈上校，又是谁拿这些东西给你洗脑的呢？”

陈渊皱了皱眉：“这不是洗脑，这是……”

“这是基本的道德底线，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你是要这样说吗？”特蕾莎反问他，“可如果我告诉你，你也曾被‘受洗’过呢？”

“不可能，基因武器在泰坦本身就是非法的。”

特蕾莎说：“不是基因武器，基因武器只是现代科技和临床医学结合的产物而已。给你‘受洗’的，可是神的力量。”

陈渊因为这话太荒唐而笑出来了。

特蕾莎并不恼，她的语气近乎包容：“你看，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

“如果你告诉一个改造人，他的思想行为是被几段类朊蛋白控制的，他一定会哈哈大笑，因为他不懂‘基因武器’为何物。就像你听到‘神’也会哈哈大笑一样——这无关于神是什么，总归不过是另一个被造物而已。”

“可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伊甸追求的‘神圣’你嗤之以鼻，可你自己却在倾尽所有捍卫你的那些‘神圣的权利’。”

“这两者没有可比性，”陈渊说，“我追求的一切都是自愿的，但那些‘受洗’过的改造人，他们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特蕾莎叹息着摇了摇头：“你错了。你不是自愿的，你以为自己有自由意志，其实你从来没有。人就是一颗落在斜坡上的球，你以为自己拥有随意滚动的自由，但实际最终你只会服从引力的指引，在这个无限大的斜坡上，你永远只有一条不变的路径。”

“球需要理解什么是引力吗？不需要，对它来讲，那股冥冥中指引它的力量就是‘神’。”

“球不能对抗地心引力，就像没有人能逃过‘受洗’。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在被‘受洗’，只有方式上的区别，我们使用的基因武器在你看来是犯罪，可是你们使用道德、善良、正义等等神圣之物，也未必就更高明。伊甸社会的稳定和高效，你已经亲眼见过了，陈上校，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就没有那么一瞬间，”特蕾莎说着，指尖轻轻点了点陈渊的心口：

“——哪怕只是一瞬间，觉得那才是世界应该有的模样？”

陈渊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有。哪怕只是一瞬间。

深吸了一口气，他拿开特蕾莎的手，回答：“没有。”

“世界永远不应该是那样，犯罪就是犯罪。你如今被关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特蕾莎眯起眼睛笑了。

“你确定？”她凑近陈渊，好像在诉说一个秘密般，在他耳边轻声道，“可这个世界本就是那样，是一个巨大的伊甸园。你只是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而后，不等陈渊把她推开，她紧接着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夏娃的罪是因为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看到了世界的真相，所以被赶出了伊甸园。可是亚当呢？你有没有想过，亚当为什么会一起被赶出伊甸园？”

陈渊不回答。

“很简单，”特蕾莎笑微微宣布了答案，“因为夏娃告诉了他真相啊。”

从看清世界的真相那一刻起，亚当就回不去了。

——就像你回不去了一样。

陈渊没有理会她，他转身离开房间。

愈加炽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倾泻在特蕾莎身上。砂金色的发丝曼妙地披散在她肩头，似舒展的蝶翼。

她懒洋洋望着窗外，轻声哼唱道：

“亚当说：夏娃在哪里，伊甸园就在哪里……”

这个短篇完结啦。

我们下个故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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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