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席拉通过名片上的号码加到了凯恩的联系方式。
因为怕穿帮,席拉没有直接问“自己”的身份,而是先问了自己目前第二关心的问题——“受洗”究竟是什么原理?
不出所料,作为医生的凯恩并不像今井那样一问三不知,他的反应已经确凿表明他是知道答案的。尽管他对席拉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有兴趣感到十分奇怪。
席拉随便编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昨天见面时她就隐约觉察到,凯恩对她——她这副躯壳的原主人梅尔维尔颇有好感。平心而论,梅尔维尔身材高挑,高鼻深目,一头优雅的砂金色的长发光泽盈溢,确实明艳逼人。
果然,凯恩没有丝毫起疑,他很快发了好几段长语音解释起来。
终端连连振动,而正当席拉要点开收听时,一则通讯请求突然跳到了屏幕上。是今井:“你们在哪儿?我快排到了,你带孩子们往回走吧。”
席拉只得把终端放回口袋,招呼孩子们集合,匆匆向净化中心赶去。
到达净化中心时,上一批“受洗”的孩子刚刚离开。
几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清点了席拉班级的孩子人数,确认无误后,就领着师生一行进入了净化中心大楼。这栋建筑的内外是一以贯之的宽阔、宏伟,大厅天井挑高近三十米,纯白铺满了整个空间。
身着便服的师生一行步入其间,像泼在大到无边界的白纸上的一小串墨点。会不自禁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与隔阂。
熟悉的音乐声在高旷的空间中响起:
“亚当说:夏娃在哪里,伊甸园就在哪里……”
一切都是那么神圣、安宁、洁白无瑕。当席拉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是合十状态,口中也在无意识地跟唱,那一瞬间,她竟生出了融入这片纯白的**。
一种深刻的恐惧伴随着尖锐的刺痛猛然间涌上心头。不是这样的……席拉闭上双眼,纯白消失,她回想办公室里的夕阳和夏风、上将慈爱的微笑、若合一契的青锋与长龙……这具身体根本不是她,歌唱的不是她,生出那些想法的也不是她……她竭尽全力回想更多,所以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夏风蓦然歇止,夕阳沉入地平线。
她的喊声回荡在黑暗之中,一阵冰冷的湿雾缠上她的指尖,包围她的身体,像黑水漫过她的头顶。
而在那黑暗的至深之处,忽有光点浮现,微小的、斑斓的、一闪一闪的,仿佛在虚空中翩翩起舞。
它们勾勒出的行迹如此美丽,却带着难以想象的恶意。席拉想到了那份不合格的记忆体检报告,“检测到污染源1项”,她突而有种预感,那黑暗深处藏着的是一个与她命运相连的恐怖秘密,在看清它的瞬间,她就会回想起一切。
可心底的恐惧越来越响的叫嚣却让她迟疑了。
“席拉?你怎么了?”今井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你不舒服吗?”
席拉睁开眼,黑潮一瞬褪尽,周围仍是净化中心的纯白墙壁。她定了定神,完全清醒过来,那种对于纯白莫名其妙的渴望也消失了。
师生一行这时站在一面巨大的玻璃门前,门上写着“净化室”。
工作人员对照“受洗”名单再次一一确认了孩子们的身份,接着,让名单上的前10个孩子首先换上特制的服装,进入门内。
“净化室”布置得十分温馨,色调明快,有可爱的企鹅墙纸、憨态可掬的玩具摆件,和10张看起来就柔软舒适的小床。而与此同时,靠墙一侧伪装成大肚子企鹅的空气消毒仪,和床垫上铺就的卡通印花一次性无纺单,却表明这是以相当科学的方法营造出的无菌环境。
10个孩子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在小床上躺好。
工作人员操作着门边的终端面板,在确认门已经密封闭锁后,按下了一个按钮。只听一连串轻微的“咔咔”声,每一张床头都伸出了一个呼吸器,缓缓覆盖在每一个孩子的脸上。
呼吸器大到能遮住孩子的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接口处连着一条长长的白色软管。这场景看起来像是一群戴了鸟头防毒面具的小天使。
软管小幅弹动了一下,有气体注进去了。
孩子们当然是兴奋的,他们正在经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重大仪式。因此即使戴着呼吸器无法开口,他们仍在用眼神和肢体语言不停交流着。
但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席拉注意到先是一张小床上孩子的双眼眨动得越来越慢,直至闭合。再之后,房间里挥动的小手也接陆续落了下去,天使的嘴角挂着期待的微笑,静静沉入深眠。
席拉不安地原地踱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昏过去了?”
“不用担心,”今井笑着安慰她,“只是睡着了,‘受洗’本来就是这样的。实际上,是白帝正在和他们进行心灵层面的交流,拣选他们的才能,给每个人最适合的祝福。”
一旁的工作人员也说:“放心吧,孩子和成人不一样,5岁以下的孩子‘受洗’成功率无限接近100%。我在这里工作三年了,还没遇到过一个孩子‘受洗’失败的。”
或许他们是对的。二十分钟后,呼吸器停止了供气,缓缓向上抬起。
密封锁解开,几个工作人员进入房间,将一张张小床推出。然后推进10张新的小床,熟练地铺一次性单、替换呼吸器的吸嘴、给环境消毒。
推出来的小床统一安置在休息区。大部分孩子还一动不动睡着,这时,其中一张床上的孩子却突然一掀被单,坐了起来!
席拉吃了一惊,认出了男孩的脸:“莱比卜?你这么快就醒了?”
“我根本没睡着,”莱比卜抓了抓自己被压得乱蓬蓬的卷发,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看到大家都睡了,我也努力想睡,可是睡不着。我就想大家会不会只是闭上眼休息,可是……”
他说着,看了看周围还在沉睡的9个孩子,显然不只是在休息。莱比卜是唯一的例外,这个善于思考、充满求知欲的孩子,在此刻能作出的也只是一个5岁孩子的正常反应。莱比卜眼圈一红,大哭起来:
“为什么我和大家不一样?是不是白帝不喜欢我?呜呜呜……就我没有白帝的祝福……”
今井上前搂住哭泣的孩子:“好了好了,不哭,白帝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们最聪明的莱比卜,”她为莱比卜擦去眼泪,温柔地说,“白帝最喜欢你了,所以呀,他给了你特别的祝福。”
莱比卜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些睡过去的小朋友,他们会成为伊甸战士。但你呢,你会成为洞察者,甚至是未来的领航人。”
没想到,这句安慰起到了反效果,莱比卜伤心地看着临床的两个孩子:“我和杰米还有德里克说好的,以后要一起上学,进同一支小队,就像我们的爸爸一样。但现在,我们就要分开了……”
“受洗”结束后,孩子们将很快离开幼儿园,升入小学。经“受洗”确认适合成为伊甸战士的孩子,会进入为战士准备的普通学校,而其他的孩子,将进入“20%特殊学校”就读直到11岁,通过其他的测试区分出洞察者和领航人。即在12岁之前,一个伊甸园孩子一生的轨迹就已被身不由己的规划完成。
尽管有白帝的至理名言“伊甸园里人人平等”在先,但这指的是每个人进入每个阶层的机会平等,并不是指三个阶层是平等的。且不说拥有绝对特权的领航人,就连大部分洞察者,在伊甸战士面前都有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可莱比卜还太小了,他还不懂得命运给了自己怎样的眷顾。
眼见他又要哭出来,今井为难地左右看看,蓦地眼睛一亮,指着净化室的方向道:“你看,莱比卜,你不是一个人呢。”
莱比卜揉揉通红的双眼,困惑地抬头。
席拉这时正坐在休息区角落的沙发上,打算趁空闲听一下凯恩的长语音。听到今井的话,也下意识向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玻璃门内,第二批“受洗”的孩子正面戴着呼吸器,躺在小床上入眠。唯独一张呼吸器下方,露出一双睁着的、清醒的眼睛。
是薇薇安。
“……首先你要知道,人的神经系统是非常早熟的一个系统,在人5岁左右就基本发育完全了。”与此同时,凯恩的声音从终端扬声器里传来:
“正常人的神经细胞中,含有一种叫朊蛋白的蛋白质。有极低的概率,正常的朊蛋白会出现折叠错误……你可以理解为蛋白的一种‘癌变’,这种错误朊蛋白,就被叫做朊病毒。”
“朊病毒是一种几乎无解的病原体,因为免疫系统分辨不了它和正常朊蛋白的区别,根本不能发现并消灭它。它会不断感染正常的朊蛋白,直到在神经细胞中堆积,最终摧毁神经系统。其整个过程都是不可逆的。”
“朊病毒在20世纪被发现。到了医学稍发达些的21世纪,又逐渐有许多与朊病毒有着相似感染机制的病原体被发现。人们才开始认识到,其实很多原本被认为是退行性的神经系统疾病,比如帕金森、阿尔兹海默症,实际上都是和朊病毒相似的传染病[5]。”
“这种传染机制,也被叫做‘类朊’机制。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无法逆转、最终都会造成神经系统永久受损,免疫系统也都无能为力。”
“转机始于22世纪,有科学家发现,一种特殊的At-氨基酸可以和朊病毒结合,改变朊病毒的肽链结构,使朊病毒失去传染性。也就是说,虽然无法治愈,但At-氨基酸可以控制‘类朊’进程的发展。”
“其后数十年内,随着检测技术的进步、At-氨基酸的大规模临床应用,‘类朊’疾病的发病率在全世界范围内降到无限接近于0。由此,人类宣称‘类朊’疾病成了继天花之后,第二种被人类完全战胜的传染病。”
“不过,和天花一样,‘类朊’病毒也在实验室中保存了下来。并在25世纪——我们的世纪之初,引起了一名医生的兴趣——要知道,此前的三个世纪里,由于新发传染病种类以史上未有的速度井喷出现,在一场又一场的大流行中应接不暇的人类,早已不再对‘类朊’病毒投诸关注。”
“三个世纪的空白,让人们忘记了‘类朊’病毒是多么的特殊。当这名25世纪的医生去研究它时,他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通过最先进的精准靶向疗法,可以操纵‘类朊’病毒进行各种定向感染,比如,感染感染大脑颞叶,将导致记忆力下降;感染大脑顶叶,会导致感觉障碍,感觉不到疼痛、冷热等;感染大脑额叶,将导致感情变化,变得淡漠、呆傻或狂躁、易怒等。也就是说,用这种古老的病毒可以完全实现对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控制。”
“这个发现使医生本人痴迷其中,很快,他由于私自做了太多反伦理的临床试验被禁业,成了他所在国家的通缉犯。于是他逃走了,一路辗转,最终逃到了伊甸园。”
“那是伊甸园建立的第一年。”
[5]弗兰克·M.斯诺登《流行病与社会:从黑死病开始的瘟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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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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