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前,西疆米苏监狱。
服刑快十年的姜满第一次见到活的玄人,是个道玄,这也是她这近四十年的记忆中,第一次看见了希望。
这个玄人叫张信德,是檀州市一家福利院的院长,专门收容孤儿,但这家天一福利院,实则是天一道门。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跟着他离开了拥有广袤平原和茫茫雪山的西疆。
姜满以为,张信德可以帮她完成破除之法,可后来她才明白,她不过是从一座监狱到了另一座监狱。
这近四十年的人生,姜满一共听到过两次[空]音,第一次是苏醒后懂得人类语言之时,第二次是入狱前。
【空生降临,空主不可灭杀众灵记忆,即不可灭杀生灵、死灵,违之再度成空,破除之法:超度三千怨灵。】
[空]就是忘记,忘记一切,甚至行走坐卧,变成一个[空]人。
姜满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空]过许多次了,可这一次,她有不想忘的记忆,她不能忘,可她已经犯了戒,正因如此,才入狱,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没有忘,她还是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空]音的真实性,可[空]音像是一个只有声音的魔鬼,洞察她的一切意识,唤醒她内心深处的声音,一丝无关紧要的记忆重现,她知道了自己姓姜,她还想起了一些异术,玄人才有的异术。
后来,她在她只有一片灰雾的梦中,看到了人影,虚幻的、不辨真容的人影,他们和[空]音一样,只有声音,不同的是,他们有形状,且只在梦里出现。
这些人影和她一样,是受[空]诅咒的人,他们再度证实了她早已相信的[空]音。
她知道的越来越多,这世上但凡拥有记忆的灵体,一只蚊子、一片树叶、一缕亡魂、一丝残念……她和那些梦中的人影一样,都不能杀。
可她还是杀了个人。
那一刻起,她时时都在恐慌中,在不知道何时就会被剥离一切记忆的恐慌中,直至入狱后,[空]音响起,她没有成[空],也没有再梦见过人影。
梦境成了一团黑雾,没有声音,没有人影,什么都没有。
在这第二次[空]音响起之前,姜满问过梦境中那些人影一些关于破解之法的问题。
超度三千怨灵,即度三千苦厄,是度化执念,也是灭一段记忆,[空主]动手,便会再度成[空],此乃死循环,唯有一种可行之法,却并无人试过:
[空主]降伏怨灵后,交由玄人超度,[空主]参与其中,但不动手,或许可行。
然后,她等到了也许能帮她试试的道玄张信德,可张信德似乎觉得,把她“保护”起来,更稳妥。
她便在这间天一道最秘密的屋子里,一住就是三十二年。
后来她才知道,十年监狱服刑,那些身边人早已发现她的不同寻常,理所当然认为她也是玄人,常人眼中天生异术的玄人,这种人只有玄门可以管控,而她之所以被远在檀州的张信德带走,则是因为她身上有天一道的掌门印。
时间飞逝,三十二年的时间,天一福利院也变成了天一疗养院,姜满也住惯了,不得不说,张信德的办法,的确稳妥,她很安全。
可今天,她要出去了,看起来,是被逼的。
张云汉一手拖着一只行李箱,看着走在前面垂头丧气的大长老,心里不禁有些为前路担忧起来。
二人已经出了疗养院,走在水泥修砌得平滑宽敞的山路上。
天还没亮,空无一人的山路上,姜满这位大长老的穿着打扮属实有些扎眼,明黄色的缎面长裙,一字肩上镶着朵朵黄玫瑰,长裙拖曳在地上,脚踩高跟,却垂着脑袋,步伐缓慢,无精打采。
此时的二人,看起来像极了落难大明星和她的小助理。
时值七月,空气湿热,有微风晃动,不知何时,将遮住月亮的云吹散开去。
月光皎皎,似乎天光都亮了许多,已然走到山脚的姜满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怎么了?”张云汉被她突然的驻足吓了一跳,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
却见她回过头来看他,月光映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一抹逐渐放大,乃至肆意的笑意。
张云汉不安地咽了咽口水,正要开口,只听她一声大吼:
“劳资终于!出!来!了!”
张云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身体一歪,手中拖着的行李箱也倒在了地上,肩上扛的,箱上挂的,大包小包,东倒西歪了一地。
姜满看了他一眼,缓步朝他走去。
“大、大长老,你、你……我、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别——”
张云汉何等乖觉,立刻意识到姜满这八成是要杀人灭口了,如果她本意就是想离开疗养院,那么如今自己就是她唯一的绊脚石,于是他赶紧卖好,只想保命。
却见她撩起裙子,俯身“刺啦”一下拉开了一个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双运动鞋,然后兀自换下了脚上的高跟鞋。
换好鞋的姜满一脚踢开了行李箱,张云汉见她不打算动自己,迟疑片刻,赶紧收拾起东西来。
“大长老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收拾好……”
“不用了。”
张云汉愣愣抬头,“啊?”
“我说不用了。”姜满说着,褪去肩带,伸手到背后解开裙子的系绳,用力一扯……
“大、大大大大长老……你你、你这是……”张云汉目瞪口呆,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谬的想法
莫非大长老修得是邪玄?要采阳补阴……不然她怎么开始脱、脱——
他的想法戛然而止。
姜满解开长裙,显出了里面穿着的背心和牛仔裤,她套起一件短袖,接着不耐烦地一脚蹬掉了裙子,随手丢在路边,从两个大行李箱和一堆包包里拎起一个手提袋,挎在肩上,“带上你的东西,跟我走吧。”
张云汉眨眨眼,仍旧没回过神来,傻愣愣地问:“那、这些东西呢?”
姜满背过身去,反手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成一个麻利的小髻,“不要了。”
眼见姜满朝山下大路走去,张云汉赶紧背好自己的背包,追了上去。
姜满的心情看起来极好,脚步轻快,嘴角带笑,连斜睨张云汉的眼神,都带着些纵容,“想问什么,问吧。”
“不、不不敢。”张云汉低着头,唯唯诺诺。
他实在捉摸不透眼前这样的大人物,以他的资历,能被掌门亲自安排任务,已然是大幸之事了。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些事你搞清楚比较好,省的麻烦。”
张云汉只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看了看姜满,又低头皱眉,半晌,才开口,“那些衣服,您不喜欢?”
“憋半天,你就问这个?”姜满轻笑一声,“我喜欢啊,但是它们没用了,能理解吗?”
张云汉皱着眉头,“所以,我还有用。”
“嗯。”姜满轻哼一声,算是认可。
张云汉回忆着整件事,恍然大悟道:“所以从一开始,您就是故意装作不想离开,只等长老们逼您。”
姜满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还算聪明,却不过也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云字辈的那个谁,接下来你既然要跟着我,那我就教你一课,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就显得蠢了,因为你说的,不一定全对。”
张云汉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拱手作礼,“是,谨记大长老教诲,晚辈叫张云汉。”
他伸手推了推眼镜,垂下的目光有些闪烁,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心里回想起掌门交代他的话:
“……那位大长老,你不必怕她,她就是个脾气不好且喜欢故作高深的小姑娘,一个活了很久的小姑娘,你只需要顺着她,把她哄高兴就行,记住,别去深究她的事,你只要时刻跟在她身边……”
姜满看了看他,轻轻挑眉,而后不再言语,收回目光,往城市走去。
微风吹走一片云,也带来了下一片云,已然有些暗淡的月亮又被遮住,天色亮了,月亮就淡了,被遮住后,天光更显晦暗,凌晨湿气深重,笼在公路上,成了雾。
“你说你会超度?”姜满看着前方雾蒙蒙的公路,开口问道。
张云汉点头,“是。”
“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超度。”说着,姜满加快了脚步。
张云汉紧随其后,忍不住问:“大长老,我们不先找掌门吗?”
姜满顿住脚,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哪句话让你觉得,我要去找掌门?还是我答应了谁,要去找张信德?”
张云汉心里一阵发寒,“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跟着我就行。”
张云汉不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二人走了许久,这公路似乎没有尽头,路边等距亮起高高的路灯,枯燥乏味,姜满不禁烦躁起来。
“不对啊!三十年前就有车了,你们天一道与时俱进,都从福利院改头换面成养老院了,竟然都没想到要给我安排一辆车吗?”
张云汉眨眨眼,“有的,但您走得急,我来不及告诉您,后来您也没问,我以为您另有打算。”
姜满有些无语。
现在回去拿车岂不是白走了这么多路?
“我们可以叫车,您许久没出来了可能不知道,我们现在这个世界,非常方便……”说着,张云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指尖在上面点来点去。
姜满的目光被他手里的手机吸引,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她还跟张信德要过,但那个老东西怎么都不肯给,还说什么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你这玩意是叫手机吧?”她抬脚用左右内脚踝轮番敲了敲腿肚子,身子倚靠在路灯的杆子上。
世界的确不同了。
姜满记得,她刚来天一道的时候,山路很窄,路面崎岖,还是张信德骑了一辆破旧的大杠自行车,带着她上的山,一路颠簸得她几度嚷嚷要下来走,如今竟像家里的水泥地一样平整,走货车都绰绰有余。
那时的马路也没有这么宽,路面上的那些白色黄色的线,就好像新画的,颜色鲜艳。
还有上面蓝色的路牌、两边的护栏……就连她靠着的路灯也是,这样高,这样好看……
“是,这是手机,长老您不会没见过吧?”张云汉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姜满,“不过,大长老,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叫车需要填目的地。”
姜满收回思绪,“行了,不用那么麻烦了,你回去,把车开过来,我在这儿等你。”
张云汉愣了愣,看向来时的方向,“回去?”
“有问题?”
“没、没有。”张云汉咽了咽口水,“不过……您不会就这么消失吧?”
姜满白了他一眼,“张信德既然让你跟着我,想必肯定告诉过你,我,做你祖宗都够辈分了吧?我如果想甩掉你,你觉得你能察觉?”她忽的伸手拿过他手中的手机,“我等着也无聊,把这个留下,你快去快回,要是让我等急了,我就把它扔了。”
“扔——”张云汉哑然,“大长老稍候,我去去就来。”
姜满低下头摆弄起手里的手机,没再理会他。
世界真是不一样了。
这么个小机器,果真和书里说的一样高级,这就叫什么来着……科技!
姜满虽然得了个“杀记忆就会失忆”的病,但她的记性很好。
她看过很多书,几乎过目不忘,那些书不分种类,她什么都看,所以对于这个世界的变化,她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文字、图片,都远不及实物具象,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她才感觉自己是真的,这个世界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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