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虔诚地跪倒在地,将额头和嘴唇都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喃喃自语。
这就是我跟着神父走进这座教堂时所看到的。
这地方不大,却容纳了这么多人,人们围着正中间的一把椅子,像蛇身般一匝匝环绕。除了椅子周围还有大约半径1米的空白外,其他地方几乎是挤得密不透风,后排人的头不可避免地紧挨着前排人的双腿,左右两边的人胳膊交错着。
即使开着窗户,这里的空气也实在混浊得可怕。我一进来,就感到一阵窒息,忍不住想要打喷嚏。
“我想我该走了。”我勉强对神父笑笑,说道。
实际上,我并不信教,只是刚好路过,推辞不了这位神父的热情相邀。
“你应该留下来看看,”这位神父如同电影中的圣人一般有着雪白的胡须和仁慈的双眼,“离开这里,你不会再有更能接近神灵的机会了了。”
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再有更能被人群淹没的机会了。我腹诽道。
紧贴的身躯,喷吐的气息,嘈杂的声音,我恐惧一切人群汹涌的地方,在人潮中被推来挤去的时候,真希望能变成某种无知无觉的东西。
我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还有一份工要打,快到时间了,就先告辞了。”
话才落地,忽然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向我看过来了,跪在我正前方的人的脖子甚至好像转了180度。在这间房中,至少有上百双眼睛,它们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齐齐盯着同一个方向,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他们会变得这么躁动,难道这是一个只要进来就不能退出的非法组织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神父,希望他能告诉我些什么。
可是神父也在看着我。
他那双悲天悯人的蓝色眼睛此刻如同被搅混的污水,不再年轻的脸上皱纹牵动,拉出一个谄媚又贪婪的笑来。
我几乎怀疑自己陷入了一场离奇的噩梦。
忽然,有人从后面勾了勾我的腰带——我穿的是一条十分朴素的蓝色碎花长裙,腰上绕着一圈长而细的带子,在背后结成蝴蝶。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狭长上挑的眼睛,像猫一样又大又亮的眼珠,一滴泪痣缀在左眼下,如流星欲坠。
那是我的同学——川上富江。
玫瑰般的嘴唇上下翻动,富江的声音骄矜而尖刻。
“你挡着我的路了。”她说。
傲慢、自我,这是富江一贯的作风,而我在这半个月里早已习惯了,于是连忙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给她。
并非是我不想直接走出去,而是因为富江身后的跟随者们挡住了通往出口的路。
富江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她斜着眼睛瞥了我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挤着我的肩膀走了过去,虽然明明在靠近神父那边还有一些空位。
但是我完全理解她,因为没有人会想靠近他,如果说刚刚他还只是从一个平常的好人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的角色,那么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只垂涎欲滴的狗。
从那张脸上我再也看不出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只有兽类无法抑制的本能。
我心中一紧,想叫住富江,却看到她毫不在意地向人群走去。随着她的脚步声,那由人体组成的巢穴开始如虫蚁般蠕动,似乎想要给她分出一条路来。
但富江可没有耐心等他们笨拙地移动,她径直踩在了那些趴伏着的脊背和头颅上,没有放轻脚步,似乎毫不在意他们是否能承受。
整座房间开始回荡着人们骨骼的咯吱响声和克制的呻吟声。
走到房间的正中心,富江一跃而下,轻巧地坐进椅子里,左腿翘在右腿上。
四面八方的目光环视着她。
他们中不少人,已经露出了那位神父一般的兽相。
但富江却似乎并未察觉,她上半身陷进柔软的椅背里,抬起下巴,如同女王视察领地般环视四周,然后懒洋洋地下令道:“开始吧。”
等待已久的人群立马骚动起来,不停有人膝行着抢到她面前,向她奉上千奇百怪的物品。
富江接过一条闪耀的钻石项链,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抛掷了。项链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重重地砸破了一个人的脑袋,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那串带血的项链捧到唇边亲吻,好像这样他就和富江之间产生了什么联系似的。
在这期间,富江又撕了一幅画,烧了一节像是人的小指骨的东西,然后她开始不耐烦了。
“真是无聊透了,你们这些肮脏的虫豸,”富江怒气冲冲地说,“浪费我的时间,就为了让我看这些垃圾吗?”
“如果还没有更有趣的东西,那我要走了。”富江说道,并且作出要起身的样子。
跪在地上的人们都慌乱起来,急忙摸遍自己和他人的全身,试图翻找出什么能引她注目的东西来,那样子看起来实在可怜,我不怀疑,只要富江发话,他们甘愿剖出心腹来。
“我有!我带来了!”一个嘶哑的吼声从我身旁响起,随即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扭头,看见神父的脸上疯狂和得意的神色交替,他用力拉扯着我的手,似乎想把我整个人都举起来。
“我带来了一个新人!她是您……”
他欣喜若狂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富江冷淡地抬了抬眼,高声讽刺道:“真了不起,托你的福,这里的虫豸又多了一只了呢。”
“可是她是……”神父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又试图争辩道。
但是富江已经收回了视线,转头不再看向这边了。
在他失魂落魄的瞬间,我趁机抽回了手臂。
还好今天穿的是长袖,如果被那只手直接碰到皮肤,我感觉自己要呕出来了。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富江语气平淡地结束了这场诡异的聚会,在人群的注视中从另一扇门离开了。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心想大概终于可以离开了。
但两个身穿西服的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们一个瘦长,一个粗矮,相貌简直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对滑稽互补的喜剧搭档。
但却有一样东西是相似的,那就是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同一种神情——那种被富江所惑、忘却了自身的神色。
这样的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大概估计了一下和他们发生冲突后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我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我们所在的这座教堂,从建立起据说已经有30年之久了,这对于建筑来说并不是很长的岁月,但或许因为镇上的人们缺乏信仰,这里一直是年久失修的样子,走廊地板的木头似乎都已朽烂,走过时发出呼呼的声音,如同一个肺烂了的人在拼命喘气。
两人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眼含嫉妒地示意我进去。
光看他们只是望着那扇门就不得不拼命克制自己的态度,我就已经明白了,在这扇门里等着我的,除了川上富江再不作他想。
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怀着何种心态,和这些她看不上眼的人虚以委蛇的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推开了那扇沉沉的木门。
之前已经说过,这是座很老旧的建筑,从墙壁到门窗,看上去都暗藏蛀虫,闻起来有一股过时的灰尘味。
但当我推开那扇门,就好像踏入了通往过去的时间隧道,斑驳剥落的墙面在一瞬间褪去了久经风霜的皱纹,新生的肌理如藤蔓般疯狂生长,灰色的世界渲染出色彩。
三十年前,这座教堂最崭新、辉煌的时刻,又重新呈现在我面前。
川上富江坐在油光水滑的地板上,背靠着丝绸床幔,朝着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我以为她是示意我走过去,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呜咽声。
只见带我来的那两个人正一高一低地挤在我身后,双眼通红,目眦欲裂。
“富江,你不能……”他们似哀求又似恐吓道。
但富江只是皱了皱眉,他们便不情不愿地拉上了门。
现在,这间房子里只有我和川上富江两个人了。
和刚才高高在上的神情不同,她忽然柔软得如同一只被娇生惯养的猫咪,那双漂亮凌厉的眼睛向上仰视人的时候,原来也会显得温柔和顺,容易亲近。
“真夜,”她直呼我的名字,柔和地催促道,“你为什么不过来我身边?”
印象中我和富江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所以我不确定,以名而非姓去称呼人,是否是她素来的习惯。
如果她没有开口,我已经打算走过去了,但听见她这么说,我反而踌躇起来。
就像是出海的水手于夜晚的白雾间看见妖异艳丽的海妖,在听着她的歌声走向死亡前,也会有所警醒,我充分意识到了富江的危险性。
她是一个美丽的神秘的漩涡,而我无意被卷入其中。
“富江同学,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我没有照她说的做这件事,富江倒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不高兴,她悠悠然起了身,原本堆在膝盖的墨绿色裙摆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半雪白的小腿。
“真夜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呢,明明我们是一起来这里的,”富江歪曲事实地控诉道,只要她愿意,可以使她的声音婉转轻盈如吟诵诗歌,“你看外面那些人,好可怕啊,对他们来说,我们都是外人。”
有雾气从她宝珠般晶莹润泽的眼中氤氲而出,她好像全然忘记了刚才是如何像对待蝼蚁一般对待这些她口中阴险可怖的人。
“我觉得,大家都差不多。”我如实答道。
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人群之中,身边人的情绪和言行不可避免地会影响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可是,我不是这样。
尽力不让自己的人生和他人产生过多的交集,不影响他人也不被他人影响——这就是我的处世准则。所以,我很少觉得谁很好或是很差。
“真夜好冷淡啊——”富江拉长声音抱怨,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亲昵道,“可是,对小岛同学,好像就不是这样呢。”
听到小岛阳子的名字,我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富江似乎十分擅长观察人的情绪反应,虽然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却察觉到了,于是立马像一心等着看他人出丑的小孩一样兴奋起来,故意翘起那双玫瑰色的嘴唇,如同发现新大陆般高声宣告道:“原来真夜喜欢小岛同学啊!可是,好可惜哦,小岛同学好像已经搬家离开这里了!”
“真夜,好可怜啊,”富江夸张道,“怎么办呀,你要不要跟着她去呢?你应该知道她去哪里了吧?”
虽然我很清楚地知道,对于富江的挑衅,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但我还是开口说道:“我和小岛同学,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而已。”
富江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但是好歹,她终于停下了这通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似乎感到无聊透顶了,富江绕过我身后,开始对我系在腰间的那根腰带又扯又甩,可怜那只蝴蝶本不成形的翅膀愈发残破,眼看就要摇摇欲坠了。
因为怀着心事,我并没有阻止富江的所作所为,不过也可能因为我知道,阻止她也没有什么用处。
“富江同学,”感觉此刻她的情绪有向好的趋向,我试探着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再不走,我的兼职就要迟到了,毫无疑问,书店老板可不会对我容情。
“真夜好忙啊,周末也这么忙吗,”富江如同背后灵般贴得我很近,虽然没有肢体的接触,可是她呼出的每团气息都落在我身上,“上课的时候也是,每次社团活动,好像你都不在啊。”
“因为我要赚生活费,”我说完又立刻补充道,“社团活动我和老师申请了的,他说我可以不参加。”
富江这辈子大概都没机会体验为钱去工作这件事,所以她直接忽略了这点,只是语气奇怪地在我耳边低语道:“不参加社团活动,会错过很多事的哦,上周三的写生活动,真夜没来参加,真是太可惜了,我想小岛同学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上周三。
我记得,小岛阳子的变化就是从上周四开始的,从那天起,我亲眼见证了她是如何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你说的很对,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多参加的。”我转身对她说。
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说,富江微微挑了挑眉,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所以这种不自觉的反应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加生动。
“我可以走了吗,富江同学。”我再次问她。
好像因为我对她说的话完全不好奇,偏离了她设想的情况,她开始有些暴躁起来,向后重重地倒进床里,把整张脸都埋在被子下面,发出并不清晰的声音:“走吧,走吧!烦死了!”
我于是推门离开,只见那两个面容虚浮的男人还驻守在门外,他们并没有看我,只是向门内急切地请求道:“富江……”
一阵风声簌簌而过,我及时闪出门去,让那只枕头正中他们的脸庞。
“滚!”富江毫无感情地喊道。
一直到我走出这条林荫小道,回头已看不见那座教堂的屋顶时,我仍然没有忘记,那两个男人眼下的乌青,如同瘾君子的标志,只不过他们沉迷的是比毒品更易陷入的东西——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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