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对“死亡”怀有一种虚无却深厚的恐惧。
我生长的村子里有一种习俗,人们会将死去之人的遗体长久停放在村里的高台上,直到风吹雨化、腐烂生虫,确认再无转圜余地,才会葬入土里。
因为高台就建在村口出入的地方,我们时常会看到一具身体的四肢从高台垂落,在风中像咸鱼一般晃荡,裸露出的皮肤青白,不久就会生出脓疮。不用很长的时间,曾经熟悉的面孔,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即使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在这具躯体上找到属于过去那个人的印记。
对于孩子来说,“死亡”还是一个遥远的字眼,所以在那时,我真正畏惧的并不是死亡到来时的疼痛瞬间,而是死去之后躯体的朽烂和被世界逐渐遗忘。
但是现在的我知道了,死亡的过程也是一件漫长而可怖的事情。
伸手抚摸过面前那块黑色的石头,我仿佛看见富江仰倒在上面,殷红的血液正汩汩不断地从她的颈间和腹中涌出,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而围着她的人们脱去了穿着的外衣,高举着雪亮的刻刀,迫不及待地在杀害她的罪状上签署自己的名字。
一道又一道的雪光落在她的身体上,富江沉默得如同已经死去,但实际上,她的身体还在微微抽动。
可她活着的时候所向披靡的美貌,此刻并不能让她比砧板上的鱼肉更有尊严。
很快,过去那个风姿绰约,足以牵动所有人心弦的川上富江,已经成为了一堆零碎的物件,被油画布包裹着一一分装后,放在已经清洗过的石头上面。
斋藤擦着额头的汗,命令所有人立刻去洗干净身上的血迹。
等他们走上岸来,穿上干净的外衣,就好像又变回了生活中平凡普通的老师和学生。
那种极度兴奋而疯狂的神色已经从他们脸上消散,有人开始发出懊悔的啜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是大家的错,”为了控制局面,斋藤冷静说道,“你们想想,自从富江来到这里,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一团糟。如果不是因为她,竹内也不会死。我们今天做的事,不仅仅是为了死去的竹内,更是为了不让她再有祸害下一个竹内的机会。”
好一会儿,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响应的声音。
“是啊,我们是为了竹内。”
“如果让富江活着,不知道还有谁会倒霉呢!”
“这样说来,大可不必害怕嘛!”
他们越说越热烈,脸上的神色都舒展起来,心照不宣地将早已想杀害富江的**埋藏在了正义的面具之下。
“可是,旁人可不知道富江的可怕之处,”斋藤满意后又强调道,“为了大家的未来,这件事一定不能对外人说,知道了吗?”
所有人都齐声说是,但山本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小岛还不在这里。”他说。
所有人的脸上都变得阴沉起来,他们集体转头望向小岛阳子躲藏的树林之中,仿佛又变回了择人而噬的野兽。
“快去把她找出来,带来这里。”斋藤一声下令,所有人便如同蝗虫一般冲向了森林。
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晕倒在一棵大树后的小岛阳子。
在确认过她的手机没有发出过任何讯息后,他们把她带到了河边。
等小岛阳子被湖水泼得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她被放置在无数个油布包裹之间,而杀害富江的凶手们环绕在她身前,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老师……”小岛阳子下意识地向斋藤求助道,“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小岛同学,你为什么害怕呢,”斋藤和善道,“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你应该很了解,我们所做的事,其实是为了大家好的吧?”
“我……”小岛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岛,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竹内的事的吗,”西村突然开口道,“是富江,是她把从你那里听来的事情当作玩笑一般告诉了我,而且在竹内死后,她也没有一点在意的样子。”
“你应该跟我一样,也为竹内的死而痛苦煎熬吧,”他露出十分悔恨的表情说道,“我们才是正常的人类,而富江,她太可怕了。”
可是刚刚,是你们杀了富江,活生生地,杀害了她。
小岛阳子被死亡的阴影所震慑,只能哭泣着断断续续开口道:“老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什么都没看到……可以吗?”
“小岛同学,老师当然是相信你的,”斋藤走上前去,声音仍然十分稳重,“只是,为了同学们,我还是不能轻易地相信你呀,毕竟,你什么都没做,这可很危险呀。”
“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小岛阳子哽咽道。
斋藤于是满意的拿起了一个油布包,郑重地交到了小岛阳子的手上。
“我们每个人都要带一个回去处理掉,”他说,“这个就由你拿着吧。”
小岛阳子感觉到手中的包裹仍是温热的,她开始全身发抖,她意识到了自己拿着的是什么。
“但是,这还不够吧?”斋藤环顾了一圈站着的学生们,继续向小岛阳子道,“这样吧,你把它先打开来。”
小岛阳子不敢违抗,只得小心打开了包裹,只见层层叠叠的油布散开,露出一颗如红宝石般鲜艳瑰丽的心脏。小岛阳子惊异地发现,它竟然还在微微地跳动,并且,散发出奇异的芳香。
“你吃掉它吧,”斋藤平静地说,“这样,我们就相信你。”
小岛阳子以为。自己已经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斋藤老师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手中温热的触感和身下冰冷的岩石,都在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昏过去就能醒来的噩梦,如果她不照做的话,很快躺倒在这块岩石上的下一个人,就是她。
她只能强忍着恶心,闭上眼睛,向前张开了嘴巴。
这其间的过程,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唇舌间都是浓郁的血腥气,一遍遍地用湖水漱口也无法洗净,如同木偶一般,被人带上了回程的大巴。
回到镇里后,天色已经黑了,她躲进小巷子里,直到把眼泪流干流尽了,也不敢回家,像幽魂一样在街上四处游荡。经过那座桥时,她仿佛看见了川上富江的身影,吓得拔腿就跑。直到深夜,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妈妈一直没睡在等着她,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她只能撒谎说自己在图书馆学习,低着头回到了房间里。
一晚上,川上富江的身影始终飘荡在她的眼前,而独属于她身上的奇异香气也愈发浓郁、清晰。
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发生在川上富江身上的事。
那时,当小岛阳子的父母在她的恳求下决定立刻搬出这座小镇的时候,望着那辆远去的货车,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
虽然,我并没有在湖边找到富江徘徊不去的魂魄,可是,她应该的的确确是已经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直到这个周末,我被神父领进那座衰败的教堂,在那个诡异的聚会上,又一次看见了她的身影。
完整、鲜活的川上富江,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地美丽、高傲。
“你挡着我的路了。”她说。
当我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时,她斜着眼睛瞥了我一下,然后挤着我的肩膀走了过去。
隔着薄薄的布料,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形体和体温,她是真实存在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可以死而复生,死亡的接引一旦行船,就不会再为谁折返。
所以,现在又一次出现在人群中的川上富江,绝非人类。
虽然,一直以来,我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任何非人的迹象——只除了小岛阳子发生异变的那次。
但那时,我以为是富江死去的怨气不散,附着在小岛阳子身上。只要消解怨气,指引魂魄,一切就会回到正常轨道。
那只在富江死去多时却依旧鲜活跳动的心脏,那声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刺耳尖叫,所有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
我终于意识到,我在湖边没有找到的富江的魂魄,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而随着那声尖叫而消散的,并不是某种无知无觉的怨气,而是活生生的富江的一部分。
去书店兼职的时间已经过了,我还站在这条林荫小道上,教堂的屋顶已远远隐没在起伏的道路之后,可那群环绕在富江身边的男人的脸孔,依旧清晰可见。
他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和斋藤他们一模一样,而富江却还在安然指使着他们,似乎对即将重复上演的命运无知无觉。
又或者,是因为,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了。
我知道,我应该离开这里,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做到。
当我打碎玻璃窗的时候,她所在房间,那扇厚重的木门正被那群已经疯狂的“野兽”们疯狂撞击晃动着。
“富江!开门吧!你是属于我的!”
数不清的声音含混地从门外传来,又夹杂着打斗的声音。
“你们都给我安静一点!”富江难得似乎也有一点慌乱,对着门口大声斥责道,“不准这么放肆!”
可是,她的声音已经被屋外的嘈杂声吞没了。
就在大门即将被撞开的时候,我抓着富江的手臂带她从窗口跳了出去。
在我正在跳下的瞬间,我看见房门大开,那些人都挥舞着尖刀、绳子之类的工具满脸兴奋地冲了进来,一个又一个地扑到床上的纸人身上,对着他们眼中的“富江”高高举起了凶器。
一直到我们跑出很远,再也听不到那些疯狂的打斗声和呓语时,我才松开了富江的手。
却看见那种像普通人一样的慌乱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又变回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川上富江,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
她重新抓住了我的手,十指交叠间,她的手指纤长美丽,温暖干燥。
“其实,真夜喜欢的不是小岛同学,”她在我耳边轻声低语道,“而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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