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罗生门下(一)

回到房间时,富江正低着头坐在床侧,流水般的长发从她耳畔垂落,犹如深黑的夜色。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她两指间夹着的薄薄纸片,正是我出门时留在那里的替身人形。

“真夜,你回来了?”她抬起眼睛看向我,声音轻飘飘的。

隐匿符咒、替身人形,这些都只能迷惑活人的眼睛。和当初因为看见人形纸片而匆匆逃走的“小岛阳子”一样,富江显然并不会被这些迷惑。所以当她回到房间看见纸人的时候,一定就知道我听见了她对那个男人说的话,而她白天作出的种种表现也就不再有意义。

如果这是一本恐怖小说,被揭穿了伪装的反派应该要撕破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孔,对受害者痛下杀手。

可是,富江只是坐在那里,沉默而平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但是我并不想质问她,因为我隐隐感觉到,一旦真的问出口,无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都再也不能从属于她的命运中跳脱出来。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空气中泛起了一层乳白色的雾气。

我先是听见了响声,然后穿过迷雾,看见那个男人又扛着花锄在翻土,在他的脚下,有一片泥土的颜色明显与其他的不同。

“您是要种什么吗?”我问。

他似乎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松了一口气道:“是原田同学啊,我没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呢。”

我道了歉,走上前去假装欣赏一旁开放的花朵,余光注意到他似乎露出了像是不高兴和担心的神色。

“原田同学也懂养花吗?”等我转头看向他时,他却又变回了昨天那个慈祥老人,呵呵笑着说,“我的花都开得很好吧,毕竟拿来喂他们的都是最好的肥料呢。”

“我不怎么懂,”我如实道,“只是觉得这花好像散发着一股很特别的香味,这是什么花呢?”

他却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只见窗口空无一人,富江显然还在睡觉。

“这是一种特别品种的茶花,你看这里。”他指着低处的一朵花介绍道,声音越来越低。

为了听清他的话,我也只能矮身凑过去。

但突然,他凑近我耳朵旁快速说了一句无关的话,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起来。

而我下意识看向二楼,只见富江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窗口,在我看过去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这里很危险,让我快回到房间去。

而刚才那个老人在我耳边说的却是:“快离开,这里很危险,永远不要接近富江。”

他们之间,究竟谁在说谎?

因为某种原因,这一天我还是没有离开。大多数时候,我呆在富江的房间里。就像这间房间外有结界一样,那个老人从来没有进来过,。但是一旦我下楼去倒水喝或者做些其他什么事,他就总会从某个角落里忽然出现,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每回,富江都会刚好出现,把我叫回去。

直到晚餐的时候,富江不知为什么忽然头晕起来,我扶着她回到了卧室,她几乎是立刻昏睡过去了。

我试着叫她,结果发现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因为时间还很早,我并没有入睡的打算,正要推门出去时,昨晚那种轻微的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只见那个一整天都言行奇怪的老人站在门外,脸上满是忧虑的神色,低声催促我:“原田同学,请快跟我来。”

他快步带我向昨天那间摆满杂物的房间走去,一路上都轻手轻脚,十分小心,似乎怕惊醒了谁似的。

可是明明这间屋子里除了我们之外唯一的人,就是被他在饭菜里下了药而睡去的富江吧。

不过,我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跟着他走。

只见他带我走进房间,从昨天那本相册的第一页中取出了那张他久久凝视的照片,举到我的面前。

“原田同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富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但是我不希望再有人重蹈我的覆辙,你看着这张照片,还不明白吗,富江不是人类,而是被诅咒的怪物,靠近她的人都会遇到不幸,而她只会把他人的不幸当作可以用来玩乐取笑的事情。”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天上看不见星星和月亮,”他望着窗外,神情恍惚,“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八岁。因为家里穷,每天都要去有钱人家干活到很晚。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她。说实话,那时候我很害怕,因为从小听多了民间传说,在路边黑黢黢的丛林里忽然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时,第一反应就是妖怪。我本应该拔腿就走,可却偏偏无法迈出脚步,那声音似乎有魔力一般,吸引着我过去。谁也不会想到,倒在树林里的竟然会是那样一个美貌的少女,我以为她是遇到了强盗,但她见到我后便施施然起了身,完全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就应该心存警惕,可那时我被她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完全想不到任何蹊跷的地方,就这样在她的请求下带她回到家里。

家中父母早早过世,只有小两岁的弟弟和我相依为命,他因为要上学,已经早早睡下了。要这美貌少女跟我走进这一贫如洗的家中,我感到十分难堪,她却十分善解人意,说感谢我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对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夜的树林之中,她并没有细说,而我害怕触及到她的伤心之处,也就不再追问。

那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传说中的田螺姑娘来到了家里,把我们的破旧房子收拾得焕然一新,在她要消失前,我连忙叫出她,只见那个美丽、勤劳、温柔的田螺姑娘转过头来,长得和昨天那个自称富江的美貌少女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怀着期待的心情醒过来,看到的却仍是残破的房顶和凄凉的墙壁,梦中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我找遍房子,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就在我怀疑昨天的美貌少女,只是我做的一场梦时,我的弟弟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我大吃一惊,因为这时候他原本应该在去学校的路上了。因为想要改变家里的处境,弟弟一向乖巧上进,从来都把所有心思扑在学习上,怎么会做出逃学的事情呢,所以我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生病了。

可他看上去面色红润,脚步声也很轻快。

“次郎,你怎么还没去上学,是身体不舒服吗?”我问他。

他好像才看见我似的,吓了一跳,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而我早已经看清楚了,在他手里藏着的是一根新鲜折下的花枝。

“没有,我马上就去了,”他快速答道,然后他就这样倒退着走出了房门,我随后走出了房门,不出意外在门边的石头下找到了那根藏着的花枝。

很显然,次郎醒来后看见了富江,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富江或许并没有告诉他昨晚的事,所以次郎大概以为她是自己跑来我们家里的——毕竟我们的房门实在不牢靠,只是因为贫穷才没有小偷关顾。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我一向知道弟弟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秘密。但那时,我却感到有一股无名躁意涌上心头,不清楚是因为富江还是弟弟的隐瞒,或者两者都有,总之,我把那枝花拿了出来,打算恶狠狠地折断它丢掉。

但这时,富江却出现了,在白天的阳光下,她甚至比昨晚还要更美,即使是在有钱人家摆着的画像里,我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人。

“这是送给我的吗?”富江很自然地拿过了那枝花,“谢谢你,一郎,我很喜欢花呢。”

在富江摄人心魄的美貌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个凄惨的可怜人,原本想要问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但她却好像能洞察人心似的,主动解释说,因为担心次郎会因为我把她带回来不高兴,她才说是自己偷溜进来的。

而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对她的埋怨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同时,却对次郎瞒着我的举动越发感到不快。

等次郎回来后,不等他开口,我就告诉了他昨天发生的一切,并且像耀武扬威般强调富江是我救回来的。那时次郎的表情,我真难以形容,从小他一向是听我的话,把我当成最可敬的人,可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却似乎带着一丝鄙夷,就好像是在说,我有什么资格和富江站在一起呢。

要知道,是为了他能继续读书,我才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成日干着苦力活,可他却似乎瞧不起我,我对次郎越发不满起来。从那之后,我们经常吵架,一起出门时总互不搭理。邻居得知我们兄弟竟然闹到这种地步,也觉得稀奇。不过没过多久,当富江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就自以为知道了原因。

原本,我是叮嘱富江不要出门的,因为深知她这样的美貌一定会引来祸事,可是她总是抱怨家里闷着无趣,我只好假装没听到,在出门时不顾她的反对把已经加固的房门给锁上。我认为,我完全是在为她好,而后面发生的事也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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