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别回头
入夜,方正臣吃了军医开的药后很快就昏睡过去,期间褚珩和方怀英来看了一眼,拿来不少瓶瓶罐罐留下就走了,说是淡疤的药膏,现在用不了,将来总能用上的。荀卿打开放在鼻下轻嗅,白色的香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百合香气,是很熟悉的,遥远记忆中的味道。
荀卿担心白狼会生事,在屋内一直守着他,他找了文房四宝坐在窗前抄了整宿的书,一夜无眠。
第二日晨起,方正臣精神倒是不错,荀卿顾虑他背上的伤骑马不方便,于是叫人去套马车,白狼上前一刀劈了套马的皮带踩在脚下,“将军身体不便,在下也甚是心痛,可马车着实太慢,陛下心系二位,咱们为人臣子的,可不能让陛下等的心焦啊。”
荀卿默不作声走到他面前,用剑柄抵上他的心口,发力。
他的力道之大让白狼都咬了牙,荀卿手下又一个用力把白狼抵着倒退一步,捡起那断裂的皮带看了看,随后猛地甩到他身上,白狼反应不及,身上被砸了一下,脸上一阵黑一阵紫。
“马儿再快也比不上你的舌头快。本王此次没给皇兄带什么好物件,不如就把你的舌头拉出来献给皇兄,白狼,你可别不舍得。”
荀卿冷声说完转身走了,马夫左看右看,最后还是鲁思微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立马心领神会,指挥人去套了马车。
为了不张扬,所有人都换上了变装出行,上将军翻身上马,“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与将军马上回来。”
府门前一众将士行礼:“上将军放心,我等必不负所托,守好关口,待将军归来!”
中将章启抬头看着跟在后方的人,“喂,臭小子,照顾好你爹和将军!”
褚珩单手牵着缰绳,朝他做鬼脸,“章叔,您看我爹那老当益壮的样子,吃的比我多跑的比我快,哪里需要我保护!我说要保护将军,他指定第一个不同意!再说了,您也太偏心了,怎么光说我不说他啊!”
褚珩忿忿不平,手指一伸,指着身旁一袭藏蓝劲装,银线勾边,连腰间的配饰都是成套的方怀英。
“都说了是低调出行,可您看他身上穿的,这哪儿是给我爹随护,分明是出去招蜂引蝶的!”
“……”方怀英眉宇登时一黑,这个二百五……!这衣裳是前些日子新做出来昨日才送到府中,书上说见人穿新衣,他才专门换上的!这人连他身上这是新衣裳都看不出来,只想找他的茬!
“哎这,这个……”
章启支支吾吾打量着方怀英,这孩子年纪小,自小没有爹娘可怜的紧,是军营的大家一口饭一口奶大的,自家孩子,自然关照多些……
章启讪笑两声,糊弄道:“也不是不行……怀英也到了可以商量亲事的年纪了,穿的好看点多正常……”话锋一转章启又训斥他道:“你可不行啊!你爹没同意,你可别糟蹋人家小姑娘!阿烈,你可得看好他!”
方怀英握紧手中的马鞭,咬着牙沉声道:“您放心,我一定看住了。”
说完冲着褚珩的方向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褚珩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嘴上被咬的地方一阵凉一阵热,他低下头缩起脖子,赶着马儿往前走了。
马夫扬起马鞭,“驾——!”
两匹马儿低低嘶鸣一声,抬起马蹄带着马车向前而去。
荀卿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渐渐被抛在身后的将军府心头比来时生出一丝不安。
车轮滚滚发出吱呀的声音,他一身喜服,带着无数珍宝和皇兄的期盼来此,满心满眼,所思所想都是皇兄的谋划,可现在……
荀卿放下车帘,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头,抱着自己的腰昏睡的人。方正臣裸露着背部趴在他身上,荀卿拿过披风轻轻搭在他的身上,手指轻轻拂过方他簇起的眉心。
皇城之中,人心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那张脸笑的有多么开心,笑容之下的脸就有多么险恶。
四方天地造出了一个巨大深渊,不得见光的怪物将落入其中的猎物牢牢困入其中,剥去他的皮毛,吃空他的血肉,吸干他的骨髓,直到连骨头被都被碾成碎末,再榨不出一丝养分。
他就是那住在深渊之中的怪物。
可方正臣却明知他的危险,仍自愿跳入其中,甚至撕下自己的肉为喂到他的嘴边,问他,你还想要什么?我把我自己全都给你,好不好?
方正臣是一个笨蛋。
而吃了方正臣血肉的他,从一个怪物,变成了一个笨蛋怪物。
荀卿低下头,唇瓣轻轻贴在方正臣紧皱的眉间,吻去他的不安。
一片花瓣溜着车帘的缝隙滑进他的唇边,荀卿咬着花瓣舌头一卷吞进腹中,抱着怀中的人像是抱着那时候没能养活的小狗。
几日之后,方正臣可以骑马了,五日后,一行人终于于黑夜抵达皇城,看见城门处的阵仗众人脸色一变,纷纷下马。
荀卿瞳孔一震,甩开方正臣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阿轻?”方正臣手中一空,也跟着他的背影就要往前走,伸出的指尖刚碰到荀卿的衣角,忽然被人狠狠拽住向后一扯,他猛地一个踉跄,扭头对上师傅满是怒火的眼睛。
褚凉低声呵斥,“跪好!”然后摁住他的脖子,让他在自己身边恭敬单膝跪下。
方正臣回过神,顺着师傅的目光往前看,这才注意到荀卿走去的前方,是一驾由十六匹马拉着的黑金马车。
掠过跪伏在地上的众人,荀卿走到那驾马车的面前,撩开下摆单膝跪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弟参见皇兄。深夜惊扰圣驾,臣弟罪该万死。”
“……”
深夜的城门寂静无声,众人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等候那马车之中最尊贵的人开口。
只听马车之中传来一声轻笑,车帘动了动,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近乎于瘦骨嶙峋的手,青紫的血管根根突出着,惨白的皮肤之下仿佛能看见血色的流淌,套在大拇指上的凝夜紫指环吸收了黑夜的墨色,在月下闪过一丝幽光。
白皙的手臂向上轻抬,“上将军请起。”
荀卿身上猛地一抖,右膝阵阵发凉。
褚凉心思微沉,朗声道:“谢陛下。”
“上将军远离启明赶赴皇城,孤本该亲自接见才是,可惜不巧,孤前几日偶感风寒,病体憔悴实在难以见人,还望上将军见谅。”
褚凉垂首:“陛下言重了,老臣擅自离开边关还未向陛下请罪,能得陛下惦念,将军九泉之下也得以安慰。”
“呵……”马车里传来温润的笑声,继续说道:“上将军心系孤,孤开心还来不及,何来降罪一说,老将军在天有灵,定会护佑方氏一族。对了,听闻方小将军丢了一样宝贝,是以孤今夜特来送还给方小将军。”
褚凉抬起头,只见那只手轻勾二指,叩了两下马车,“来人,把孤给上将军准备的礼也一并送入将军府。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将军可莫要推辞,千万收下。”
一批人马从侧面走出,几十号人手捧无数珍奇异宝,马车上还放着好几个大箱子,再后面更是妙龄的男男女女站了无数。
褚凉扫了一眼,眼神落在走在最前方的小太监身上。
那小孩看起来刚到他的腰,头上的帽子几乎将他整个人都一并罩住,这么小的年纪,举手投足都谨小慎微,连走路都几乎没有声音。
小太监走到方正臣面前,将双手端着的漆黑托盘递了过去,垂着眼眸,低声道:“将军,快打开看看吧。”
漆黑的托盘上盛放着一个盒子,盒子磨损的不轻,有些年头了,盒子上刻满了金色祥云纹印,每一个转弯都十分流畅,好似真的云层在流动一般。
方正臣看向旁边的师傅,褚凉冲他轻轻点头,方正臣才把盒子打开——一块黑色的令牌和一本文书静静躺在盒子里,正是前些日子他托人呈到御前的将军令。
方正臣看了半晌,没有去接,直到马车里传来声音。
“方小将军可要收好了,这东西还好是丢在孤的手中,若是让有心之人拾去,可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方正臣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的肩膀,远远落在跪在那辆马车前的人的背上,停了很久,他双膝落下,俯身在地,“多谢陛下,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马车上传来满意的笑声,“好好,孤一定等着。今夜大家车马劳顿都累了,还是快些回府,改日还请方小将军和上将军来宫中一见,孤会备下宴席,与二位好好叙上一叙。”
方正臣和褚凉抱拳:“是。”
“那么二位,请吧。”
拳头摊开,一根手指轻轻指向旁边的侧门。
看戏的白狼露出期待已久的笑容。
一众人登时脸色难看,双拳捏紧,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上将军乃是先皇在世时便委以重任之人,就算是御马入皇城也不为过!将军更是前镇国将军之子,而今也立下赫赫战功!眼下竟让他们从小门而入,上将军怎可受此等侮辱!
前来接人的府中老将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满脸沉重:“请陛下……”
“住口!!”
褚凉高喝一声制止他,“陛下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份!”说完冲着马车抱拳行礼,长长呼了一口气:“老臣先行告退。”
而后揪着方正臣的衣领把人拉起来,翻身上马:“回府。”
“……”方正臣跟着他走了几步,扭着头,两只眼睛贴在了那仍然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上,褚凉恨铁不成钢的掐着他:“走!!”
众人咬着牙根,目视前方,腰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的经过早就打开的侧门。
方正臣落在队伍最后,恋恋不舍的停在城门处,一眨不眨的看着垂着头的荀卿,最后还是捏紧缰绳闭紧了嘴,侧门在眼前缓缓关上,他提着缰绳让马儿调转方向——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夜间的宁静。
方正臣闻声猛地回头,心口骤然收紧。
两扇即将关闭的城门缝隙处,夜风吹散了荀卿凌乱的发,丝丝绕绕像一团凝重的黑雾挡在眼前,嘴角渗出的猩红血丝染红了方正臣的眼眸,不掺一丝温度的乌瞳之中刻着三个字。
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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