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姨妈说的话,耳夹沉默了好久,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姨妈只能看到他的一张脸颜色黑漆漆的,牙关咬得死死的,拳头攥得很紧,还一直在颤抖。
除此之外,还有那即使知道他在隐忍,但还是断断续续溢出来的,如稚狼般愤怒的呜咽声和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试图吞噬情绪但终究因为太过稚嫩而没能完全忍住,制服心理有些失败的少年终于开口。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那个畜生,把他的头给拧下来,爪子都剁了喂狗!哪怕要坐牢我也认了,我妈值得我这么做,天底下虐待我妈的人,都该死!”
耳夹说着就蓦地直起身子,姨妈终于看清了他的那张脸,少年原本一直清亮的双眸现在充血到发了红,他一张清秀的脸面目狰狞得连她现在看了也感觉到有些害怕。
说实话,已经照顾了耳夹好几年的姨妈自问算是比较了解这个孩子了,但是此时她的心里竟然会有些发怵,身旁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是笑嘻嘻的,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脾气又性格温和的人。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一向以温柔和微笑示人的人生气的时候最可怕了,因为他们深藏不露又叫人捉摸不透,像不知道它们喷发时会涂炭方圆多少里生灵的活火山。
同样都是爆发式大杀伤性炸弹武器,其中最让人害怕的往往不是最常见的拉环炸弹,而是不知道被埋在脚下哪个地方的地雷,和不清楚爆炸条件的薛定谔爆肚炸弹。
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未知的命运之刃是最叫人惶惶的,清楚了自己死亡的时辰时,反而会让被审判者安下一些心来。
人最害怕的是未知,因为超出潜意识认知内的东西代表着任何一点都无法被自己掌控,那个扑朔的“它”身体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每一粒细胞和每一根头发丝都代表了危险,都是隐藏的杀伤性炸弹。
具有取人性命的效果。
当然让人害怕。
人最害怕的无非是被取走性命,性命被威胁是自古以来的大忌。
但是这个姨母并不是性格优柔寡断的陈小玲,反而,她雷厉风行,不会干看着危险的刀降临在自己头上却只是傻坐着等待被切割成碎片,她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当初就不会不惜和最在乎的养母闹翻也要追求自由了。
这个女人见耳夹要移动,连忙死死地抱住了自己这个唯一的侄儿的腿,不让他乱走,也绝不让他走出这间屋子哪怕一步。
她要把自己化成钉子,把侄儿给牢牢地拴在家里,因为超出这个家的范围之后,外面的大世界她实在无法掌控住半点,那代表着她唯一的侄儿会有生命危险,甚至会连累到她自己也伴生出危险。
先抛开她自己不谈,她不想对不起自己的妹妹,虽然两个人从来就没有直接接触过,互相之间也不熟悉,甚至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们到底被同一个母亲抚养长大,也算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的半个亲人。
这段搭桥的纽带对她而言弥足珍贵,是她的一段生命,割舍不掉,践作不能。
人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因人而异,作用大同小异的“锚”,有“锚”,有感情的生命才能活下去。
有人的锚就是自身旺盛的求生欲,而耳夹姨妈的锚除了那个之外,还有她追求自由的强烈愿望和她那半个妹妹,以及妹妹的这个孩子。
他们也算是她在世界上的两个小锚,实在无法抛弃,也实在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个“锚”去寻赴自毁。
她剩下的不多了,她从降世开始就不算是富人,别人好歹有一些亲人维系己身,她却像一粒突兀来到世界上的蒲公英种子,问不到自己亲缘几何。
先前她本来已经打算好了要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也无牵无挂,自在最好。现在既然和这些小锚接触了,它们茁壮了她,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将之割舍。
因为她是有感情的人。
见过了光,感受到了人间的烟火气,红尘之人就再也没有办法忍受孤独的寂寂长夜。
孤独和黑暗有如死神和瘟疫,双管齐下会慢慢的,彻底杀死一个清明而有知觉的人,让他变成可怜可悲的肉质木偶。
因为是自己最重要的“锚”,她当然不想丢弃,一个都不能。丢了锚,锚会坏,甚至是碎裂,到时候跟着一起毁坏的可还有早就和锚绑定的她自己。
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陈小玲和耳夹,她必须留住侄儿,并让他的脑子清醒起来。
于是耳夹被姨妈摁住,他焦急得不停挣扎,可是妇女的力量很大,因为常年干活的关系,她较之一般的小青年都不输多少力气。
耳夹被姨妈的双臂箍得动弹不得,那双臂犹如铁腕。他生气又急躁地挣扎着,却不敢动手伤害亲爱的姨妈,只能不断地喊她赶紧放开自己。
耳夹的姨妈不为所动。
“姨妈,快放开我!你扯住我,妈妈就会多受一些罪,我要把妈妈给救回来!”
“姨妈,放开我!放开我!”
少年拼命挣扎着,愤怒的情绪让一向冷静多谋的他此刻难得丢失了理智,变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不管不顾,只知道跟着本能横冲直撞。
他想去救妈妈。
到底是少年人,爱冲动,易怒,真的跟牛一模一样。
可是小牛犊哪怕即将成年也还稚嫩着,哪里比得过成牛的力气。尤其是靠自己的肩膀单挑一屋大梁的人,不管性别是男是女,力气都不是一个还没有完全断奶的孩子能比的。
姨妈用一只手将耳夹在原地箍得更紧,她腾出另一只手把他按坐回地上。耳夹全程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还不敢反抗,心里生怕伤了这个抚养自己好多年的亲人。
“耳朵,你听我说。”
熟悉的称呼让耳夹怔住了,“耳朵”这个昵称,只有母亲才会这么叫自己。
他忘记了要反抗,姨妈看他安分下来了,便松开了铁掌般的双手,改为摁住他的肩膀,这样不仅能安慰他,也比较方便随时控制住他,扼制他不理智状态下的暴走。
其实她也在猖狂,凭着耳夹把自己当成半个母亲的依赖感情,她赌他不敢也不会伤害自己,不然她是怎么也不会松开手放任他自由动作的。
耳夹真的没有借机伤害姨妈,而是一脸恍惚地问道:“你刚才……喊我什么?”
姨妈手上稍微用力地捏住他的肩膀,既是让他清醒一些,也是在提醒这个意外变得像莽牛一般的少年,自己还在控制着他,不要轻举妄动。
“耳朵,小耳朵。”她温柔地答道。
“这是只有妈妈才会喊我的名字。”耳夹有些不敢相信。相处这么多年,姨妈之前一直是喊他的通用外号“耳夹”,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叫自己。
“你妈妈一直在跟我通话,这样来了解你的近况,所以你每个阶段的情况小玲其实都清楚。她隔三岔五就会打过来,不过都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她会特地问我要你的课表,岔开你回家的时间来跟我打电话。”
“你衣柜里的很多衣服,平时吃的一些新奇食物,还有零食之类的,有不少是她送过来的,有几次的生日蛋糕也是她提前给你订好的。”
“不过她没有亲自来过这个家里,不是因为路远或者不想见你之类的原因,你妈妈是很爱你的,她不来是因为不能来。”
“小玲对于你的事一直都很谨慎,她害怕刀疤的人跟着她找上门来,再次给你带来麻烦。毕竟你的命还押在赌场里,而那些人穷凶极恶惯了,说话不能全信,哪怕她在那边压着,也不能保证刀疤就不会再对你做出什么事。”
姨妈说着恨恨地咬了咬牙,她的目光偏开了一些,“那些混蛋的快乐一直以来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看到别人家破人亡,尤其还是因为自己变得那么悲惨,那些畜生只会觉得兴奋。那些人都是变态。”
她将视线收回来,再一次认真地看着耳夹说道:“你的妈妈正在以身作饵,在一帮变态和歹徒手底下拼命地保护你,你不能让她失望。”
“她在狼窝里努力为你周旋,你确实要去救她,而且必须得去,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让自己变得强大了以后。”
“否则你这样冲动,反而会害了小玲。很有可能,你去了闹上一通,不仅没有办法让她脱困,反而会加重她现在受到的虐待,完了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她说着,眼里泛起心疼的神色,是对耳夹母子两个人的心疼,“你一旦因为冲动让自己陷入危险,甚至被刀疤要了命,让小玲前功尽弃,她很有可能会跟着你自杀,因为你现在是小玲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
姨妈紧紧地捏着耳夹的肩膀,“所以你想好,是先谋而后动,还是用你原本要拯救的两条命来换这么一次廉价的冲动。”
“我个人认为,后者是不值当的,既不划算,我也不推荐。”
“廉价的冲动?”耳夹喃喃地问。
“没错,廉价!”姨妈肯定地回答他,“因为就凭现在的你,去了那里之后不仅什么也做不了,反而还会加重小玲的困境,让她费原来好几倍的心思来考虑怎么让你从剁人手脚不眨眼的刀疤手底下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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