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太阳红色的光辉照在河面上。这时钻石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后半夜都没怎么睡。听完那个故事后,他就陷入了因听了从未理解过的事而震惊的状态,这种不解像个谜题那样缠绕着他,使他后半夜都非常精神。
钻石没有喝酒,夜鸮倒是把一瓶酒喝空了,倒在沙发上,占了钻石的位子,舒舒服服地躺着。
“你有什么武器吗?”夜鸮问钻石。
“没有。”钻石摇摇头。
夜鸮从沙发上斜着眼瞥他,明显不太信:“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钻石老老实实地说:“我会召唤乌鸦,还可以看着别人的眼睛命令他们。”
夜鸮沉默了片刻:“……我以为这是《猎鹿城地下快线》乱编的呢。”
“你难道没有这样的热念能力吗?”钻石却说,他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夜鸮一本正经地说,“恶魔的能力不就四样吗?力量、疗愈、魔术、附魔?我是疗愈型,你看别人眼睛那招还和附魔沾上一点关系,召唤乌鸦?这算什么?”
“……魔术?”钻石小声地说。
“……”夜鸮想了想,“也许吧。反正上到火咒,下到誓约咒,所有稀奇古怪又不能算别类型的咒语,他们都算作魔术型。”
经过故事一讲,再这么一聊,夜鸮似乎觉得钻石是个怪胎,但他显然也不讨厌钻石。等天亮了,看钻石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他便站起身来,出去给钻石端来早饭,等吃完饭,又拿出烟来,请钻石抽。
他态度还是有些别扭和笨拙,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或许是说了从未和别人讲过的事,令他感到手足无措,然而分享了同一个秘密,他又想对钻石表示亲昵,以示感谢,或是被理解的负担被卸下。
“你不要动。”夜鸮对钻石说,一面笨重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喝多了酒,这位船长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拐一瘸走出了船长室。不久后,船长回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麻袋,那麻袋被撑得很开,似乎装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东西,拖在地上,激起一阵怪异的响。
夜鸮将袋子绳解开,将那大东西掏了出来。竟是一把剑。剑鞘呈黄铜色,上面印有像树叶似的花纹。夜鸮一把抽出剑,十分锋利,反射出耀眼的银光。
“别人送我的,银制的,是把好剑,但我在河海上航行,用不着。”夜鸮将剑插回去,扔给钻石,“送你了,临别的礼物。”
钻石拿在手里,很沉,闻言他抬起头来。
“我们就要到你下船的地方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应你。”夜鸮告诉他,“这剑你留着,这么锋利,又是银制,在路上至少能给天使一些震慑。”
钻石看向窗边,窗外仍是河,河上航行了几天,已许久没踏上坚实的陆地。
“山羊小镇?”他说。
“山羊小镇。”夜鸮肯定,“但你在到小镇前要走几公里,路很容易找,沿着正确的方向走就能到。”
这是一条寂静的河湾,河水冲刷向漫长的河岸长线,留下曲折的水痕。河边高高的树林摇晃着,阴影如流动的灰影投在水波上。在离河岸几十余米的河上,一条大货船静静地停着。
一条小船从岸边悄悄划过来,接近这艘大船。没有水手注意到,正值中午十二点,人最饥饿的时候,他们聚在餐厅,喝酒、吃饭,享受难得的休息时间。很快,小船就滑到了大船船侧。这时,白鸽推门,从餐厅里走出来。甲板上没有任何人,见此,他镇定自若地走了过去,探出头往船外瞧。
小船上站着一个船夫,朝他点了点头。白鸽会意,低头找到舷梯放下。回头看看甲板,仍然没人,便走到船长室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钻石从里面出来了,白鸽朝他挥挥手,指了一下舷梯,钻石肩往上抬了一下,将背在肩上的剑鞘往上拉,飞快地跑到舷梯旁边,拉着把手,下了船去。
“你的目的地不远了,跟着这位船夫上船就好,到了岸边,他会给你指路的。” 夜鸮也从船长室里出来了,站在甲板上,低着头看着这一景象,朝钻石挥了挥手,又对船夫下令,“去吧。”
夜鸮望向岸边,那儿离这里不远,却也足够有一段距离,树林一动不动,如将死的人。他觉得够不吉利的,叹了口气。这时候,钻石已在船上坐好。
“谢谢!”钻石对夜鸮和白鸽感激地说。不管是这几日来的饭食,或是夜鸮说的话,还是背后这把剑。夜鸮却摇摇头,以复杂的目光看了钻石一眼:“保重,小子。”
小船像来时那样,以同样的速度,慢慢远离了大货船。钻石看着水面波动,甲板上夜鸮和白鸽的人影越变越小,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将帽子拉得足够低,不让对面的船夫看到他的脸。不过,这也根本没必要,因为船夫对他不感兴趣,一直侧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划着船桨。看来,船夫已经帮助夜鸮干了许多类似的事。
到了岸边,船夫将船绳绑在缆索上,才有了看向钻石的第一眼:“夜鸮给我写信,说你要去山羊小镇,看到这条路了吗?你要沿着它一直向前。”
船夫指的是树林。尽管树林非常茂密,却留出了一条小道,一看就是人来人往所开辟的。
“沿着这条路,会走到树林的尽头,之后路就平了,穿过一个人类村落,再走三四公里,就到山羊小镇。”
“谢谢。”钻石跳下了船,上了岸,背上的银剑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
他肩朝上又提了一下剑,这样就算和船夫的告别了。茂密的树林就在他眼前,比他之前在河上所看到的要阴暗许多,走到面前,钻石的影子都已经被他们所吞噬了。
钻石的目光落在树林里的那条小路上,说它是小路,不如说是一条人为踏出的小径,小径仍由泥土构成,但泥路比旁边的要凹一些,堆了一些落叶,却长不起树木。钻石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茂密的树林立刻吞噬了他,他彻底与河岸分别了。
树林十分安静,笼罩在头上,只有钻石的脚步声。天气阴暗,或是树林所致,前行的时候光亮极微弱。小径像蛇一样不断朝前延伸,不知到底有多遥远。
夜鸮骑着骏兽,前去教堂寻找公牛的时候,也是这番心情吗?孤身一人,一切都是未知、茫然的,钻石甚至不知道伊甸山长什么样子,因为他从来没去过。
钻石又想起教堂里公牛的命运,他疑似被献祭,放血喂入阿达口中的一幕。没有人知道那是阿达做的,夜鸮顶替了阿达,成为罪犯。阿达和孚威这件事办得无声无息。
忽然,钻石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那么,那些失踪的、被天使们抓去的恶魔们呢?也是如此吗?他们也是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人影。只有多米加尼,是在田野里被找到。而多米加尼的尸体,也像公牛的一样惨烈。
还有钻石自己,他也被抓到了圣帝阁教堂,跪在圣池前。原本,真夜拿起了剑,最后却和钻石一起跌入圣池。如果那柄剑最终举了起来,会发生什么?会是和公牛一样的事吗?
这想法太可怕了,以至于钻石不知如何处理,竟怔了一下。接着他回神,他不再去想这个,用剑柄驱赶挡在眼前的树叶。
天气忽然明媚。出了树林,眼前一条大道,通向一个人类村落,正如船夫所说。钻石记得之前的教训,绕道而行,从村落外的平原走。
但天气好得过了头,不知为何,太阳光和之前比起极强,甚至算得上毒辣。走过村落,再向前几百米,钻石头顶冒汗,他伸手去擦,擦了又擦,胸口发闷。前面有片树林,钻石双眼已有点发昏,他干脆走到树林阴影处,单手撑地坐下,想要休息片刻。
没有河流,也没有水沟。钻石斜靠在树干上,拉着衣服扇风,手靠在地上,奇怪,有什么东西硌手。他没去看,平复着那种怪异感,手心却传来种奇妙的感觉,有一股热气将他往里拉。他眨了眨眼,眼前的景发晕,然后又慢慢正常了。仍然是这幅景色,只是天色更阴沉,一下到了黄昏时刻。
远处走来一个人影,钻石抬眼,是一个恶魔,头顶长了角,背后有蝙蝠翅膀,很脏,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脖下的肋骨一根根往外凸,形如枯槁。
“你好?”钻石讷讷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另一个恶魔?
那家伙不理他,径直到钻石边上坐下:“好了。”
他是用喜悦的语气说出这话的,仿佛怕谁将这份喜悦抢走,全身哆嗦。
“什么好了?”
“是啊,我们逃出来了。”
钻石和另一个人同时说话。
钻石愕然。又来了另一个恶魔,钻石抬头,那恶魔和坐着的这位一样瘦,很年轻,头发长长的,表情漠然,像个离家的叛逆儿。
他也走到钻石面前,那棵树下。他看起来很虚弱,像个被折磨的囚犯,钻石忍不住站起来,给他让位。而第二个恶魔也像第一个,对钻石视若无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看见他的样子了吗?像个婴儿。”第一个恶魔啐了一口,厌恶地说,“我真没想到竟会这么形容一个家伙……恶毒的婴儿,吸饱了汁水。”
第二个恶魔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第一位年轻恶魔。
草丛沙沙响,一阵风吹过,第一位恶魔弹跳起来,惊出一身冷汗,见无事发生,又如释重负地瘫靠着树干:“我还以为是他追上来了——他会吗?”
他的狐疑吓到了自己,向同伴求证。第二位恶魔轻轻摇了摇头:“你看到的,‘大丽花’倒下了,至少要十分钟才会醒过来,现在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也是。”第一位恶魔说,“没办法,我实在是被折磨的够呛……在天使堡的地牢里,那些天使折磨就够呛的了,谁能想到‘大丽花’,那种始祖天使,还会把我们当畜生来吃?要说出去了,谁会信?天啊,天啊。”
他发抖,多日的噩梦使他不得安宁,现在才发泄出来,一个劲地抹眼泪。
第二位恶魔心不在焉地看向远方。只有长长的地平线,枯黄的草随风拂动。
“你说,那个大天使会怎么样?”他说。
第一位恶魔都忘了哭,惊恐地抬头:“谁他妈管他,他那种人死了得了!”
第二位恶魔没有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很年轻,也很认真。
“走吗?”第一位恶魔开始觉得不舒服,他拍拍腿站起来,“我休息好了。”
第二位恶魔侧过身,看了同伴一眼,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
“你认真的?这儿离山羊小镇没多远,追过来就完了。”第一位恶魔抬高了声音,但这样的情况他自顾不暇,他瞥树林一眼,“……随便你吧,你想留就留,我真的要走了。”
轻轻拍了对方的背,第一位恶魔:“你想着救毒蛇,小心搭进自己的命。我走了,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进丛林。树林发出极大的窸窣声,那家伙跑的太快,跟不要命一样。
只留下第二个恶魔,那家伙仍站着,面向钻石这面,一脸惆怅,但眼睛穿过他,到很遥远的地方。
他们不是无视他,是根本看不见钻石。钻石默默地发现这一点。
钻石跟着第二位恶魔一起看向地平线尽头,有人正骑坐骑赶来。但太远了,钻石看不清。钻石迫切瞪大眼,望眼欲穿。
那人越来越近。恶魔同时露出渴望和紧张两种神情。但钻石没能看清,像一个人拽住衣领,钻石只觉身体往下坠去。接着景色忽然变黑、变暗,就像沉入梦里。
他再眨眼,只看到一座监狱。这地方很熟悉了,他眼睛一抬,就看到了对面的人。
“我在做梦吗?”他不自觉说。
不再是不认识的人。是真夜。真夜坐在床上,四面八方都是高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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