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是在做梦,不然不会见到我。”真夜那略微讽刺的语气,“否则我也不会见到你。”
“你白天就在睡觉?”钻石自然地走到真夜身边坐下来,但他挨不着真夜的床,悬空在床上的一厘米上方。
“你不也是?”真夜反问他,仔细地看着钻石,钻石眨眼,任由他看着,真夜忽然挫败地移开眼睛,声音冷淡下来,“行,你不是。”
钻石愣了一下,忽然理解了真夜的意思,跳了起来:“我是的!我想见到你!为什么梦里能见到你呢?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和你说话!你白天睡觉也是为了见到我,我也想!但我现在还在路上!”
“再说!你呢?你呢!你为了我自我牺牲吗!你想过我什么感受吗?现在我好不容易来了!不是梦里,我马上能真正见到你了!”
他吵得要死,掏心掏肺,到了后面甚至像吐苦水。真夜坐在床上,安静了片刻。钻石以为自己抓住了真夜的把柄,令真夜哑口无言,稍微有些得意起来,但真夜突然抓住他的话:“你现在在哪里?”
钻石卡住了,开始怀疑真夜刚才是不是其实在套他话。找不出别的借口,变成了警察和嫌疑犯,他只好老实说:“……快到山羊小镇了——不是,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能梦里相见呢?已经第三次了。”
他绞尽脑汁,想转移话题。
“也许是血咒的作用吧,血咒两人性命相连,危急关头梦境也能相通。”真夜发现钻石呆呆地看着他,“怎么了?”
是血咒所造成的,这点钻石也猜过。真夜这么回答也在常理,但钻石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小心翼翼地:“我以为你会不让我来找你呢。”
“我是这么想,也不希望你来。”真夜也很诚实、甚至冷酷,“但你一定会来,说了也没用。”
“你这么肯定我爱你?”钻石有点羞怯了,重新在真夜身边坐下,手缩起来夹腿间。
钻石的眼睛那么亮,将真夜照映进去。真夜默默地看着,好一阵,叹了口气:“你这么看着我,是想要我给你买什么?宝石还是钻石?”
钻石愣了一下,诚实地:“都没见过。”
真夜笑了,这样没见识的回答,却换来真夜柔情的目光,他就这样看着钻石,好像很爱他,好像在回应钻石刚才说的爱。钻石心头一热,为此感到幸福,意识到这样的感情,仿佛为了更长久地保存,他像含羞草一样,将自己的身体蜷缩了一些。
“你既然在赶路,为什么睡了觉?”真夜问他,还保持着那种柔和的余韵。
“我也不知道。”钻石挠挠脑袋,想起看见真夜之前的那些奇怪画面,“我是想在一片树林下休息一下,结果刚坐下,就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接着那些东西消失了,我看到了你。”
真夜用眼神示意他说,钻石想了想,描述道:“是两个恶魔,他们跑到树林下休息是,从伊甸山逃出来的,说阿达想吃了他们什么的……其中一个跑了,一个有点事留了下来。”
光说出来就够古怪,但真夜还是认真地听。
“你觉得像你的幻想,还是真的?”
“我做梦不会这么细节。”钻石肯定地说,“但是我和他们说话,他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
这样说很熟悉,真夜提示他:“你会不会又进入了某人的回忆?”
钻石觉得有可能,但挺纳闷地:“可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让我碰到、有契机进入。”
但他仍然重视真夜说的可能。而如果这是真的,钻石犹豫了片刻:“真夜,阿达会吃恶魔吗?”
真夜挑起了眉毛,他的表情和钻石一样,一无所知。
“阿达会派孚威杀死他认为的降世恶魔,但‘吃恶魔’,我之前没听说。”真夜说,“会不会他们的说法只是比喻?”
是吗?钻石纳闷地嘀咕,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真夜,你知道公牛吗?”钻石犹豫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钻石说的并不指动物本身,真夜听了出来。
“是一个人。”那两个恶魔的奇怪遭遇听上去有点像公牛的,而想到了公牛,钻石想起夜鸮讲的故事,他本来就希望说给真夜听,既然聊到了这里,他干脆也复述了一遍。
“我没听说过,但他们真这么做,也并不稀奇。”钻石讲完了,真夜的声音透出一股寒意。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钻石请教前大天使之首。
“也许是献祭。”真夜回答,“但我不确定,很少有人会用恶魔去献祭,像巴特克家小姐那样的,才是献祭的最好人选。”
更不用说“喝血”,那样就像天使和恶魔位置的倒置。他们都沉默了片刻。然后,钻石对着真夜承认:“其实,前一阵子……就在巴特克庄园,阿幸消失的时候,我似乎碰触到了她的记忆,看到了她被献祭时的画面。”
真夜看着他,耐心地听,没有打断。
“当时我只是觉得伤心,没对任何人提起。但经过公牛的事,我发现,她的献祭,和公牛的很相似……都是血,阿达都会去喝圣池的水。”钻石小心地看真夜,他觉得自己也许是乱想,但其中的巧合还是让他难忘。
“我认为这其中是存在联系的,但是什么联系,我和你一样,并不确定。”真夜沉默,陷入了思考。
“这几十年来,一直有恶魔失踪。”钻石大胆地做了假设,“虽然他们是因为,……”提到自己让钻石有些愧疚,“‘降世恶魔’,但会不会也和这有关系?”
“公牛这件事我还不在。后来我成了大天使,是孚威全权抓牢抓捕恶魔,他把它看成是他的大权,没人能插手。”真夜犹豫了一下,“不过,这些恶魔抓来做什么、去了哪里,我并不关心。”
很真夜的作风,钻石无意指责,然而,他还是产生了一种由人推己的悲伤。
昏暗的骏兽车、轻蔑的言语,以及漂亮的圣帝阁教堂,他体会过,除了最后逃了出来,他和他们没有分别。
“……我被抓,在圣帝阁教堂的那个时候,是不是,天使打算献祭我?”他意识到,说。
因为不太自在,他低着头,故意不看真夜的表情。
那件事后,他们从没真正谈过这个,钻石不知道谈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他等了一阵。
真夜的声音很低、也谨慎,就像钻石一样:“我不知道,钻石。之前这些事都是孚威负责。这是我第一次被要求抓降世恶魔,因为你是我的考生,所以孚威想把我也卷入进来,在始祖天使面前告我一状。”
“……”
“……”
“当时在圣池前,我被绑住了,你拿了把剑。也是他们要求的吗?”
“……是,我接到的命令是执行——”真夜却沉默了。
“要你用那把剑杀我?”就像公牛的死,阿幸的死。
真夜没说话,钻石就知道了。
钻石有些难过,侧过头看他:“……可你那时候为什么和我一起跌入圣池?”
“我不清楚。”真夜承认,“也许我是想和你一起去死。”
“和一个恶魔?”钻石问。
“对啊,和一个恶魔。”真夜说,“和这个恶魔比,我算什么呢?”
沉默中,他们彷徨地互相凝视,突然都凄然地笑了。
笑了一会儿,真夜像突然醒来了,发现钻石就在眼前,他的脸上浮现出小心的贪婪,尽量不伸出手,只看着。
原谅我吧。真夜的声音从喉咙出来。
原谅你什么,长官?钻石问他。
……一切。原谅我欺骗你,原谅我在猎鹿城一声不吭就走了,原谅我什么也不说,原谅我在这里,就这么看着你。原谅我,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但是不想离开。
他如此诚实,近乎于自我贬低,没有任何遮掩,带着一点痛苦。
钻石收起了笑容,渴望地看着真夜。
“那吻我一下吧,长官。”钻石低声恳求。
他主动凑上前去,带着痴心。真夜垂眼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两个睡梦中的鬼魂就这样接近,一片虚无的空气接近另一片空气,也可以是甜而湿润的。
钻石醒了。
他眨眼,明净的天空就在他腿上,树荫的阴影敷衍地笼罩他的额头,睡得太沉了,一醒来只觉得一身汗,太阳烫伤他的脚跟。
没有监狱,没有真夜,更没有吻。在梦的恍惚里,他心脏狂跳。
这儿是离山羊小镇不远的那个平原,他正在去往伊甸山的路上。
他挂念着那个甜梦,呻吟地坐起身。
手心很疼,硌得太久了,他抬起手。泥土不因他的挤压改变形状,手掌最中间是块石头。石头旁有个黄的东西,非常尖锐。钻石搓搓眼,捡了起来。
一块骨头,很硬,也很细。太阳照着,钻石的汗流得更多了。那是块手指骨。
这里死过人,要么至少有人没了自己的手指节。然后,钻石大概知道之前看到的两位恶魔的对话是怎么回事了。手心传来的热气感、突变的黄昏时刻,还有指骨。
这指骨是其中一位恶魔的,一段回忆附在了指骨上。钻石碰到了它,被拉进回忆。后来又睡着了,又也许是被热昏了。
如果这儿有块指骨,恐怕指骨的主人没有逃脱成,这块指骨就是对他的惩罚。想起第二位恶魔的坚定,钻石叹了口气,将指骨随手塞进衣兜里。
他总觉得第二位恶魔很眼熟,是哪里见过他呢?
在对真夜的思念里,钻石头晕目眩地站起来,顶着太阳,走向平原。
天空慢慢变灰,云层积起来,还是很闷热,却出现潮湿的裂缝。
不久后下起了雨,雨点打在钻石的皮靴上,掉进旁边的泥土里。
一串黑的泥点飞过天空,是天使雀。雨天它们也照飞不误。
一只淋了雨后咯吱乱转,打着旋儿从空中掉下来,正好打到钻石前面那块地上。它的鸟嘴无力张开,掉出一张纸。
更多天使雀飞过天空,它们也张开鸟嘴,嘴里的传单从天空转呀,飘呀,落在大地上。
传单纷飞,几个巨大的字印在纸上,飘荡,旋转。
钻石捡起地上那张:
“如若降世恶魔不肯主动前往伊甸山投降,天使叛徒免去审判,于三日后执行死刑。”
天上的纸又飘下来,飘到他身边,飘到地上,粘在泥地里,化作泥土的一部分。
“如若降世恶魔不肯主动前往伊甸山投降,天使叛徒免去审判,于三日后执行死刑。”
“如若降世恶魔不肯主动前往伊甸山投降,天使叛徒免去审判,于三日后执行死刑。”
“如若降世恶魔不肯主动前往伊甸山投降,天使叛徒免去审判,于三日后执行死刑。”
“……”
雨点滴在纸上,传单变软、变皱,萎缩。更多纸张被带向远处,在法古大陆飞翔掉落,直到它们让每一个需要的人都读到它。
钻石忽然明白了真夜那番话。真夜说:“但你一定会来。”
传单在大地四处飘荡,迟早被钻石读到。真夜很清楚,这对钻石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他,真夜也一定会去。
钻石捏着传单,继续跋山涉水。雨水让路变得泥泞,很不好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个路标,朝北是“山羊小镇”,朝西和东的是湖和村落。
钻石在繁茂的灌木丛间前行。头顶忽然有巨大的扑扇声。乌鸦敏捷地飞过头顶,看着很像黑猫。钻石发出惊喜的一声,但一封信落到钻石手上,它就干脆地飞走,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黑猫!”
黑猫盘旋一圈,落在附近的树枝上,歪着头看钻石,就是不下来,像在生他的气。
钻石哎了一声。打开信来,然后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两张信纸,是对上次钻石说要去救真夜的回复,都没有署名,但钻石看字迹和内容就能认出是谁。
稀客就回了他一个标点符号:“。”
第二张信纸,乔西法骂了他整整一页,白痴、蠢货、傻逼、痴呆……除了这就没别的了。
钻石放下信,发了会儿呆。
想到这就是他进入伊甸山前的朋友留言,他有点遗憾。
“别骂我嘛,好好说嘛。”他小声嘀咕。
雨停了。天气明媚到了极点,太阳就像一块滚烫的石头,沿着人的皮肤翻滚。小镇早就废弃了,无人居住,刷了漆的房子掉了一地的墙灰,窗台上树叶的枝蔓像是蜘蛛网。然而,小镇广场中央,一座崭新的小教堂却像沙漠里的绿洲,在太阳下发光。
炎热撕咬钻石的皮肤,靠近这座教堂让他有点不舒服,可他还是走。
背上的剑越来越沉,像绞刑架锁住他的肩膀。
有人在小教堂里快乐地唱歌,歌声隐隐传来。
“谁是世上最伟大的君王?
我们管他叫大丽花
谁曾斩下巨人头颅?
我们管他叫大丽花
谁让多瑙城门倒塌?
我们管他叫大丽花
……”
教堂门口关着,钻石推了两下,没推开,用力用双臂推开。
四五个天使,他们牵着手,围着一个池塘,池塘里好干净,反射出教堂的倒影,极诡异。
“谁是世界上的祸害?
我们都知道是未知的黑暗
谁的牺牲可以换来宁和?
我们把圣池打开听它歌唱
谁决定了万物的生长和死亡?
我们把圣池打开听它歌唱
……”
钻石进来了,他们丝毫未发现,还在唱。
“天使,恶魔,人类
牺牲,助力,惩戒
让他活着吧
啦啦啦啦啦啦
让他成为我们吧
啦啦啦啦啦
让他死去吧
啦啦啦啦啦……”
教堂的回声一阵接一阵。钻石拼命吸气,花力气站在原地。好像有一个东西从头顶砸来,想要将他的灵魂吸食干净。
那群天使听到声音,站成一排,手牵手看着钻石。
钻石拔出剑来,用力撑在地上:“真夜在哪里?”
天使们只是看着他。
钻石:“真夜在哪里!”
天使们唱:
“天使,恶魔,人类
牺牲,助力,惩戒
让他活着吧
啦啦啦啦啦啦
让他成为我们吧
啦啦啦啦啦
让他死去吧
啦啦啦啦啦……”
“闭嘴!”钻石吼道。
他讨厌这支歌,讨厌他们的歌声,也讨厌这座教堂,它们神经病一样的拦在他面前,而真夜呢,真夜在牢狱里,钻石想见都见不到。
“让他去死吧
啦啦啦啦啦……”
“我说!闭嘴!”
骤然的气波,以钻石为起点,翻起一阵风,骤然地涌过全教堂。
歌声停了,教堂变得很安静,天使们睁大眼,看着钻石。
“要打吗?”钻石拔出剑来。
忽然,教堂门碰的在钻石背后关上了。池塘的水微微发光。钻石想举起银剑,想看进天使们的眼睛,想和他们对战。
天使们整齐地向钻石走来,又开始歌唱。
“让他去死吧
啦啦啦啦啦……”
钻石想要挣扎,想要骂人,想要叫他们滚开。但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呼吸急促,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他觉得寒意上身,试图反抗,却最终成了和自己身体的斗争。
银剑摔到地上,哐当的响。天使们还在唱,唱个没完,声如哀乐。
钻石翻着白眼,身体僵直,摔倒在地。
“让他成为我们吧
啦啦啦啦啦
……”
歌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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