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恶魔们的聚会-6 突变

经过会客厅的洗礼,钻石对饭厅的景已毫不惊奇。它保持着这个庄园一以贯之的装饰风格,十分暗淡。长木餐桌很大、很长,充满磕碰的痕迹,数张椅子掉了漆,应该使用了有些年头。不过窗户正开着,散了些房间里的霉味,让房间里更多萦绕着一股扑鼻的香气。是从饭厅右侧的那扇门传来的,听动静应该是厨房,有人正在做菜。

像会客厅一样,饭厅也站了四五个仆人。他们直挺挺地站在墙边,手垂在腰前,一言不发。对他们的来临,恍若未闻,眼神空洞,看样子恐怕也是巴特克的“忠仆”。

巴塔克坐在主座位,真夜拉开椅子,在他右侧第二个位置坐下来。钻石跟着真夜,坐在右侧第三个座位。

隔着门,碗盘响动的声音传来,有些诡异。桌面黑沉沉的,让人觉得压抑。但桌上摆了餐盘和刀叉,洗亮如雪,桌中央放了个花瓶,里面插了金色的郁金香,花苞待放。

“早上才从花园采下来的。”巴特克解释说。

花瓶旁边有个相框,照片上,一个女孩儿正对着他们灿烂地微笑。她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脸上有雀斑,牙也不太整齐,但笑容很有感染力。

花,餐盘,女孩。它们点亮了这个屋子,让暗淡驱散了些。

“你看到她了?”巴特克说,他朝钻石指了下照片,“怎么样?”

钻石茫然地眨了眨眼:“很好啊。”

“我的女儿,阿幸。”巴特克笑了笑,“你看,这是她的座位。”

巴特克指向右侧第一个空位,也是刚才真夜避开的那个:“每次吃饭时,她都是这个位置,喜欢和我在一起。于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这么布局。”

有瞬间,钻石以为阿幸小姐会从哪儿进来,四处找人。但巴特克只是盯着那张空座椅。但忽然,钻石意识到什么,一下不说话了,他对这种状况一直无能为力。巴特克却端详他的表情,宽慰地笑了。

“你真的感到难过。”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很多人对我说,他们觉得难过,但完全不是。但没关系,她和我们同在,总有一天——”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沉浸在某种思考中,语气坚定,面色却柔和了许多。

香味更浓郁了,厨房走出来一个女人,梳着很紧的发髻,穿了一身黑裙,让人想起教师。她看上去和巴特克差不多老,大约五六十岁,脸上有皱纹,头发却还黑着。她拿着一个茶壶,走了过来。那些仆人见着她,总算有了动静,矜持地鞠了躬。她目不斜视,眼中根本没有他们,走到椅子边。

巴特克主动站起身,替她拉开他旁边的椅子。

“卡林,我的妻子。”巴特克愉快地说,“你认识大天使大人,他就不介绍了。那位是钻石,一个好小伙儿。”

钻石站起身来,和她说您好。卡林朝真夜和钻石点头,她的视线在钻石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只有一刹那,钻石却觉得被审视透了。

“你们好。”和巴特克不一样,她给人一种冷漠的矜持感。

“卡林不喜欢说话。”巴特克坐下来,“即使对我也这样。”

他觉得这点很有趣似的,对着卡林笑,那模样像老园丁,没什么凌厉的架势。

卡林面无表情地回看着他,伸手捏了捏他的手。他高兴地回握了一下,表情和看阿幸照片时差不多。钻石坐在对面。死去的阿幸的照片。卡林。巴特克。一个奇妙的三口之家。

“好了,上菜吧。”巴特克拍了拍手。那些仆人听命,动了起来,他们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朝厨房走去。过了一阵,他们端着菜出来,切好的大片火腿,大碗的奶油玉米浓汤,撒了芝士片的圆薄饼,全贴心地往桌上放。

虽然饭厅使人觉得压抑,食物的鲜美度看上去却一点也没减少。

没人拿起刀叉吃饭。冒热气的奶油玉米浓汤,让钻石觉得刚才真夜那颗糖压制的食欲又上来了。他咬着下嘴唇,手有一把没一把地捏着椅子,等待号令。除了他,他怀疑在场其他人根本不饿。

“你终于来了。”巴特克忽然讲话道,回过头去。

并不是吃饭的信号。钻石抬起头。只见有人从门口那头走进来。灰暗的灯光照在那人脸上,他看上去面无表情。

巴特克站起身来,在那人走道他面前时张开怀抱,拥抱了一下。那人回礼,拍了拍巴特克的肩膀,最后一下是假动作,他甚至没碰到巴特克的衣服就放开了手。

巴特克放开了他,转身对真夜和钻石说:“这是我的儿子但丁。但丁,那位是钻石。”

但丁朝钻石这里看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隔着奶油玉米浓汤的热气,钻石眯起眼睛,然后他一激灵,想了起来,当时那家伙来到旅馆房间,和真夜说了话,说,“代表巴特克家感谢你”。钻石当时还以为他是巴特克。

但丁,也就是巴特克的儿子,走到卡林旁边的位置,在钻石的对面坐下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目光沉着冷静,甚至有点没有感情。

“……好了,既然来齐了。”巴特克说,摸着自己的衣兜。但丁转过头去,听他父亲的发言,看上去有点过于礼貌了,甚至显得生疏。

钻石跃跃欲试地伸手握住刀叉。

巴特克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盒子,抽出只雪茄。不用他说,他身后的仆人向前一步,帮他垫上了,接着,那家伙又重新回到黑暗中。

“……我们来谈吧。”巴特克呼出一口白气,它在空中只显形了一秒,就变成了稀薄的鬼魂。

……钻石不情愿地放下刀叉。

“从哪里开始说起?”真夜听见声音,看了钻石一眼,接话道。

他伸了手,拿起装火腿的圆盘里放的铁架,夹起几片,放进钻石面前的盘子。

“就从阿达说起吧……对,你吃你的。钻石。”巴特克才想起来说,“别饿坏了。”

他朝站在他们身后的仆人们使了一个眼色,他们自如地行动起来,替每个人夹菜和舀汤。

一个黑发女仆侧着身,伸出臂来,帮钻石舀了一大勺。钻石有些拘谨地接受了服务,朝她说了声谢谢。她听了一言不发,也不看他,始终侧着脸,迅速地退到他身后。钻石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无伤大雅,他低头喝了一口汤,只觉得鲜美,就着火腿吃起来。

“……阿达要求,你们继续信守你们的承诺。”真夜说,“一是继续捐款给教堂,眼下时节,民众对天使们的信仰对伊甸山是不可或缺的。”

钻石竖着耳朵,原来是大天使和家族们的密事,和他无关。他听着就行了。

巴特克抽了一口雪茄。卡林和但丁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

“二是议会席位,伊甸山选出了五个天使,到时需要你们推举他们位置。”

“三是市长问题。现市长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从而他会给伊甸山支持。不过鉴于他马上任期到期,因此这条只给你们参考。伊甸山对此不做评论。”

钻石觉得很无聊,摇摇头,吃得更快了。

“……新增的一条是,需要你们派出一部分人手,至少一百人,辅助我们一起追踪恶魔。”

钻石正把火腿往嘴里送,一下放下了刀叉。马上他埋下头,继续吃起来。头埋得太深了,别人根本看不到他表情。

巴特克手不轻不重地点着桌子,他皱着眉,看上去有些冒火,久久未发言。

“大天使,上次你没有和我说过最后一条。”他说。

“我回去报告后阿达新加的。”真夜轻快地回答说,“他觉得这事要紧。”

“做生意临时新加条例,不是个好东客。”巴特克敲了敲桌子,喷出一口雪茄,好像在警告着谁。

“这不是生意,这是你们的责任。”真夜彬彬有礼地回答,话语内却是硬茬。

“我们的责任六十六年前就尽到了。”巴特克把雪茄放下了,“你们想继续绞杀恶魔族群是你们的事。”

“不是绞杀,是追踪。”真夜纠正说。

“追踪什么呢?”坐在对面的但丁平淡地发话说。吃饭的东西他分毫未动,似乎并不感兴趣。

真夜回答了他:“威胁。”

“几十年前多瑙战争,就是这个借口。”巴特克嗤之以鼻,“他需要那片土地,我可以理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但丁看了爸爸一眼,向真夜提问说:“你们觉得的威胁是什么?”

他手放在桌上,抱在一起,公事公办的姿态,像这儿不是他的家,而是他的办公室。巴特克或真夜都是谈判的对手。

真夜态度暧昧地回答道:“威胁是以阿达的想法为准。”

“所以你们那个孚威大人隔三差五在市里抓一个恶魔回去邀功?”但丁以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为了满足阿达的臆想?”

“孚威?”巴特克靠在椅子上,嘟囔了一声。

“和西维联手的那个,爸爸。”但丁礼貌地解释说,“上次西维帮他抓到了个恶魔,他就对西维青睐有加,帮了他不少事。”

巴特克冷笑一声,用雪茄指点着真夜:“那他比这个还讨厌。”

“真夜大人,帮你们倒不成问题……”但丁盯着真夜,讲话不疾不徐,“只是我有个疑问,但既然孚威大人近来一直在做抓恶魔的事,证明之前阿达的这种要求就存在,你那时候就可以请求我们辅助你,但你怎么没有呢?”

“我主管其他事。”真夜沉吟了一会儿,回答了他,“最近阿达才向我发出了要求。”

“……我可以这么理解吗?”真夜的话似乎正中但丁下怀,他从容不迫地接话道,“六十六年前,阿达想要某片土地,所以感觉到威胁。而现在他的想法又产生了新变化。他的疑心病加剧了,需要安全感,所以隔三差五地得立个恶魔做靶子来打,不管他的担忧是否为真,杀掉一个恶魔,或者听到手下在追踪,对他来说就会增加一份安全感。”

真夜没有讲话。

“我会派出一百人巡逻,做一个姿态,持续三个月。”但丁停顿了一下,知道自己拿准了,“他们当然找不到恶魔,也不会去找,因为我们人手有限——但是这样能让你们的阿达心安。这样可以吗?真夜大人。”

真夜不置可否,只是说:“我会向阿达转达你们的支持。”

巴特克摇摇头,断然说道:“政治。”

“怎么不吃了?”卡林面无表情地说。

钻石呆望着桌子,只觉得胃往下沉,胸口也觉得闷。和她的目光对上,他才发现,原来她问的是自己。

“没有。”他想笑,却扯不出笑容。

卡林吩咐钻石身后的女仆:“给他加点热汤。”

“你脸色好白。”巴特克从他们的密谈中抽出空来,“小伙儿,你累了?”

“不是。”钻石说,他目光闪烁,不敢和真夜对上目光,甚至不敢转过头看真夜一眼,“可能,饿太久了吧。”

“嘉华。”巴特克叫道。嘉华正站在房间的角落,安静得像个衣架。巴特克朝他做了个手势,嘉华点头,从阴影里走出来,朝厨房走去。出来的时候他拿着瓶新酒和好几个杯子。他“啵”地开了酒塞,倒满了整整一杯酒,递到钻石面前。

“还是蜂蜜酒。”巴特克说,“你应该是缺点糖份。”

钻石放下刀叉,好在他拿酒时手没有抖。他喝了一口,酒很甜,甚至有点过了头,让他舌尖发麻。

“喝得出区别吗?”巴特克问他。

“这个甜了些。”钻石勉强说,他现在其实没心情喝酒,“加了砂糖,发酵的时候也应该做了处理。”

所有人都在听他说。巴特克,卡林,但丁,还有真夜。几分钟前他们在聊那些大事,现在却听蜂蜜酒的酿造。而好像他们都不以为奇,全默不作声地只让他一个人说着。连仆人们也是,十几双眼睛都模棱两可地打量着他。有瞬间,钻石觉得这地方不像巴特克家,而是缄默的荒野,无疑,问题背后另有所图。

巴特克点头,塞了泥巴的手指甲握住酒杯:“你挺不错的。”

他漫不经心地说完,又说道:“其实我今天找你来也有事。”

他顿了一下,说:“在飞鸽饭店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你很诚实,也没有**,比起帮大天使搞坏事,更喜欢做蜂蜜酒。去伊甸山?你可惜了——不如你跟着我做吧。”

他说的很流畅,很自在,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什么奇怪的。但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爸爸一眼,不为所动。卡林和他如出一辙,都没太大反应,显然已习惯了。

“啊?……”钻石说了一遍。

钻石和真夜对视上了。他有点不自在,目光闪烁。真夜倒很自然,他流畅地替钻石接话说:“先生,您这个要求恐怕提得太突然了。”

巴特克没有理他,唆使说:“你不用怕他,他没什么好怕的。”

“您要是真的为他好,应该私下告诉钻石。”真夜毫不相让,甚至说得更果断了,“不然我可以认为您只不过是借他作秀,真实目的是为难我。如果是这样,请不要这么做,因为如您所说,钻石确实是个挺不错的家伙,您应该善待他。”

巴特克瞪着真夜,好一时说不出话。

“作秀?”他一拂袖,“钻石,你这么觉得吗?”

但丁无趣地移开眼:“爸爸,我们还有生意要谈。”

巴特克比他固执得多,朝钻石要个答案。钻石张开了口,却没能说出话。巴特克有些不耐烦,他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威吓地敲了敲桌子,催促钻石回答。钻石一下明白了背后的真正含义。要他说是或者否。

氛围有些紧张,仆人们默不作声,继续替主客们服务。钻石身后的那位女仆上前,替钻石舀了汤。她又拿起桌上的水壶,退后一步,绕过桌子,向另一端走去。

她穿过巴特克身后,巴特克正在瞪视钻石,等他的回答,没有看她。她撞到正替主人切肉排的男仆,男仆迷惑不解地回头瞧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目不斜视,继续抱着水壶向前。

她走到卡林身边,拿着水壶,弯下腰去。卡林在听巴特克讲话,没留神她。

她很瘦弱,俯下身时,鼻尖上的痣朝钻石问好。

然后,这瞬间,仿佛有股电流穿过钻石身体。

她就是钻石通过嘉华的手指看到的人,那个杀手,杀掉露易丝的人。

他又想起来她的名字,她的归属。

她是安里,那个叫安里的女孩儿。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她就和露易丝、嘉华一样,是在那座巴里死前的宅子里晃荡的幽灵。她就站在文福夫人旁边,替她端水,替她换枕头,照顾她。

她把水壶放在桌上,感觉到视线,她望过来。一下和钻石对视上,她有点意外,朝他温顺地笑了笑。卡林茫然地抬起头,也和她对视上,于是她又笑了笑。卡林还有点疑惑。然后,她看到安里袖口里的银刀。

钻石直起身,一下跳上桌子。桌子费劲地咔吱一声,脚撞到碗盘,撞到仆人刚切好的肉排。巴特克愕然地望着他,但丁也是。你做什么!好像有人朝他叫喊。安里的袖口寒光一闪,她知道他的意思了,这是她和他的搏斗,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朝卡林刺去。来不及解释,钻石跳下桌去,扑倒卡林。

椅子砰咚摔倒在地,世界天旋地转。

钻石左手紧紧握住刀把,安里的面庞就在他眼前。她在上,他在下。她双手握拳,刀锋朝下,离钻石一步之遥。她和钻石对视,微笑。她仍在渐渐用力,将刀把朝下压去。钻石双手同样紧握住刀锋,他觉得很痛,又很灼热,血像泉水从他手缝隙里流下,一层接一层,洒在他衣服上,绝不停息。

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钻石纳了闷。好像一块巨石压顶。他试着翻身,夺走她的刀。但她纹丝不动。她逐渐失去耐心,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死性不改,变换招数,刀尖一闪,刺向钻石,这一次直指心脏。钻石一惊,伸臂去躲,随后闻到皮开肉绽,一阵冷感从胳膊传导至天灵盖。

他胳膊像皮球放气,一下松软下来,只等安里拔刀再补一刀。痛只是其次,那是一种尖锐的警告:要死、他绝对就要死了。钻石倒在地上。卡林好像已经不在他身后,冰冷的地板贴着他的背。他瞪着安里,她居高临下地朝他微笑,刀朝他插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紧盯着她的眼睛,抬起左手:“停止!”

她的刀朝正下插去。

她望着钻石的眼睛,眨了一下,接着继续向下。

钻石胳膊甩过去。安里压了一下,重新抓紧刀子。

她和钻石对视。钻石打了一个哆嗦。

安里却移开眼睛,缓缓地站起身来。

钻石这才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放弃和他对抗,而且他伤成这样,她确定他不是她的威胁了。

她的目标在他身后。卡林。她头发乱了,衣服也乱成一团,被人扶起来,正站在角落处。她看上去无比镇定。隔着人群,她和安里对视。

“啪嗒!”

安里僵住了。

但丁开了枪。他本就站在她眼前,她却无视了他。现在他举着枪,枪还冒着热气。不过他的枪法极臭,射中了桌上的餐盘,餐盘碎裂。

“不许向前。”他对她说。

安里听懂了,她看看四周,像狼一般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飞速蹲下身来,重新抱住钻石的脖子,用刀尖对准,接着挑衅地望向但丁。

她是在威胁他。

“可以。”但丁冷静地说,“他可以。”

安里看上去有些失望。原来钻石没用。

她灵活一闪,松开了钻石。钻石只好像玩具般软绵绵地倒下去。伤了一条胳膊,流了血,恶魔已经没力气了。他眨了眨眼。

安里抬起手来,刀朝他喉咙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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