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阔别玛尔已有一段时间,真的到了熟悉的地方时,那似曾相似的气味、走过千万次的道路,仍让钻石有点发愣。尤里拉着小麦,叫它在乡间的田野里慢慢地踱步。那座小木屋,此前钻石曾和朋友们发生争执是否该带上真夜的地点,向他们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清晨四点时,阳光还未完全出来,只有一道金色的弧光刺破天际线。小麦飞奔了一晚上,此时到了它很了解的地段,不仅不疲惫,还越跑越快。
在离那个木屋还有十几米时,尤里叫它停了,跳到地上。他独自走到小木屋前,敲了敲门,再开了门往里看,朝骏兽车这面吹了声口哨,叫他们下来。
开了灯,小木屋里亮了。还是之前的模样,桌椅和壁炉简单地凑在屋中,像猎人会住的地方,只是桌上放着电话,壁炉上方挂着精美的画像。
“这是卧室,那儿是厨房。”尤里打开卧室门,向真夜和钻石展示。里面有衣柜和铺好的床,点了香薰,一股幽幽的木香在空中飘。
“你们这儿有人常来吗?”稀客问尤里。一般的木屋不来人,大半个月难免有点灰尘。但所见之处都很干净整洁。
“每隔一星期,巴特克庄园派人来打扫一次。”但丁说,而阿幸努力搂着但丁的肩膀,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但是之后我会吩咐他们不用来了。”
钻石钻进厨房,看东看西。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他循着香味找,原来是密封了一瓶蜂蜜酒,酒味飘出来。尤里跟着他进来,钻石吓了一跳,结果尤里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开吧!不用客气!”
说着,尤里把酒瓶拿起来,走进客厅去:“我们该庆祝一下平安到达!钻石,你拿一下酒杯!”
但丁抬头瞥了他们一眼,拿起电话,拨了电话号:“你们等一等。”
尤里开起子,毫不在意但丁的叮嘱:“你要打电话给老头?”
“对,要告诉父亲一声。”但丁说。
电话通了,但丁和对面说了几句。钻石把杯子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尤里一杯杯地倒酒,酒杯里酒泡沫漂浮,又变成透亮的黄色。尤里将酒杯地递出去给每个人。但丁挂了电话,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走过来,尤里递酒给他,但丁还是没心情的样子,只抿了一口。
“怎么说?”尤里问。
“已经说好了,等会儿他们过来。”但丁皱着眉头。
“那不是很顺利吗?”稀客插嘴,“那你干嘛还这样子?”
“他啊,怕老头子对他做的活儿不满意,等待检查呢。”尤里满不在乎地说,他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但丁脖子上的项链,取了下来,戴在自己脖子上。立刻,阿幸从但丁脖子上滑下来,朝尤里飘过去,接着抱住尤里的脖子,“姐姐跟着我好了,不然她被你这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传染了。”
钻石喝了一口酒,酒入口的刹那,他身上掠过一层难以言喻的舒爽感,多日来警惕和辛劳所带来的疲惫一下洗去了。尤里瞧见了,笑嘻嘻地过来给钻石满上,酒倒得太快,要溢出来,钻石赶紧抿住。
不是所有人都像钻石这样。真夜只喝了一口,就把酒放到一旁去,他对食物一直是无所谓的态度。乔西法喝得很慢,再次品尝到家乡的味道让他愉快。稀客露出挑剔的神情,酿酒好手对别人酿的酒是这样的。至于其他人,基本没有喝。但丁没心情,他挂断电话后就专心地等待他父亲的来临。伊思不爱喝这种品类的酒。格林似乎更愿意看他们喝酒的样子而不是自己喝酒,一直在旁边倒酒。
尤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连续灌了七八杯,他喝的速度比钻石还要快许多,钻石忍不住放下杯子,朝这个毫无顾忌的酒鬼瞧。但他喝的理由似乎和钻石不一样,钻石是想念蜂蜜酒,尤里只是因为那是酒。
尤里一面喝,一面哼歌,还和阿幸说话。喝第九杯的时候,伊思把他的酒杯夺过去,尤里脸上划过受伤的神情,但他没有和伊思计较,他打了个哈欠,嘀咕了一句,转身走进卧室,倒在床上,一下睡着了。
熏天的蜂蜜酒味在整个客厅里飘荡,让房间的氛围像一支走调的歌曲,肆无忌惮地乱唱着。恶魔、天使、人类,齐聚一堂,无所事事。
正在这时,木屋外忽然呜的一声。那声音很惹人注意。在这田间里,几乎没有一个人、一匹马会抵达此处,这儿太僻静了。于是,但丁马上站起来,走上前打开门。
冷风灌了进来,蜂蜜酒的味道淡了一些。但丁给来者让路,朝后退一步,那步伐巧妙的像探戈舞步,另一只穿了锃亮皮鞋的脚迫不及待地迈了进来,钻石从未见过巴特克这样整洁豪华、这样紧张不安又迫不及待的样子。他背后还跟了一个同样神情的卡林,他们就像一对节日时期来接孩子回家的父母。
“巴特克先生好,卡林夫人好。”伊思讲话道,格林也鞠躬。但巴特克夫妇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目光在木屋里茫然地穿梭,却始终找不到他们的目标。
“在卧室里。”但丁在他们耳边提醒。
巴特克马上冲进了木屋,他速度之快,撞到了椅子、碰翻了桌上的酒杯。卡林跟着,再撞桌子一下,酒杯啪的在地上摔坏了。
尤里俯卧在床上。他太累了,所以反而睡不着。他听到门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眨着眼,看了过去。阿幸压在他背后,用手戳他的脸,尤里只是不满地嘀咕两声。
有人影进来了,尤里只是转了转眼球,阿幸回过头,和巴特克四目相对。
巴特克僵在原地,卡林一下捂住嘴。
好一阵,巴特克颤巍巍地开口了:“你……你还记得我吗?”声音很不确定,一点都不像平时骄傲的神态。
阿幸瞪大眼,不自觉地放开一只抱尤里脖子的手,她不确定地看来看去,先看巴特克,又看卡林。
尤里脸压在床上,没好气地替阿幸回答道:“姐姐没法说话,她是鬼魂了。”
巴特克充耳不闻。阿幸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分别指巴特克和卡林,做口型道:爸爸。妈妈。
巴特克腿一软,跌到地上。卡林哭的更厉害了。但丁走进卧室,扶巴特克起来。尤里被吵得睡不下去了,他坐起身,头还有点晕,拍了拍脑袋,摘下项链,丢给但丁,朝卡林走去,径直抱住她,说:“好啦好啦,妈妈,别哭啦!阿幸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再哭我头都要炸啦!”
阿幸一下朝但丁飘过去。但丁赶紧把项链缠在自己脖子上,叫阿幸抱住他的脖子。但丁就站在巴特克身旁,这下比刚才离巴特克、卡林还要近得多,几乎就要脸贴脸了。一般人类要是见此状况,恐怕魂都要掉了,但望着这张年轻的脸蛋,巴特克和卡林眼睛都移不开,也说不出话了。
“阿幸、……阿幸……”巴特克哆嗦地说道,“阿幸……真的是你阿幸!”
“不是她还能是谁?事不是你叫人办的吗?”尤里拍了拍卡林的肩膀,卡林哭得要抽过去了,“好啦妈妈,是不是太高兴了,来喝点酒吧?”
阿幸又点了点头,做了个口型。这次看不出说的是什么,但她只要在面前,巴特克和卡林就足够高兴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举动,就跟初有孩子的父母看孩子第一次啼哭一样,含泪微笑了。氛围从大悲马上到大喜,实属有些令人困惑。
“来,巴特克先生,卡林夫人,到客厅喝一点酒吧。”格林拿着酒杯,恰到好处地进来,融入到这种狂乱的喜悦里。到了这时,酒反而是让人冷静下来的东西。
木屋门重新关了起来,将严寒隔在窗外。蜂蜜酒溢满十个酒杯,之前那种被冲淡了的酒水所带来的温暖和恍惚感,又在房子里慢慢积蓄了起来。
再来了两个人,木屋显得有些挤了。但他们还是全部围着那张只够四五人坐的木桌,围着坐了下来。蜂蜜酒开了不只一瓶了,尤里和稀客把酒全抱了出来,堆在桌上。阿幸趴在但丁肩上,好奇地看着这幅热闹的景象。在她和但丁的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她喜悦的父亲和母亲,时不时以宠爱的目光望她。
为了防止自己过度快乐,卡林时不时向尤里看看,又拉他的手。好像在说:这是真的吧?我不是在做梦吧?而尤里呢,很尽责地对她点头,又装作严肃地皱眉,那意思就是:是真的啊妈妈,你不用担心啊妈妈。
相比之下,巴特克要稳重的多,他只有在卧室时是失了控的,但一旦出了卧室,面对众人,他就收敛了起来,再加上他今天穿了一身昂贵的礼服,而不是一贯的园丁打扮,平时就有的那种威严就更加收不住了。
“阿幸她为什么不能说话呢?”巴特克问但丁说,似乎才察觉到这点美中不足。
“猎鹿城只能做到这样了。”但丁告诉他。
“那她为什么又一直趴在你脖子上?”只有从巴特克的语气里,才能感觉到,那种看到阿幸,让他为之颤栗的喜悦,仍一点都没有褪去。
“是这个。”但丁在卡林的抽泣声里指着自己肩头的项链,“灵魂靠这个来控制,戴在谁身上,阿幸就会靠着谁。”
卡林马上激动地说:“我可以试试吗?”
“当然,妈妈。”但丁有点高兴和意外她和他讲话,把手伸在背后,取下那条项链。卡林抬起脖子,要但丁给她戴上。但丁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替她扣上项链的拉环。
马上,阿幸就压在了卡林背上。阿幸似乎对自己的转移有些茫然,扣紧卡林的肩膀,嗅嗅卡林的气味。她那蓝色的小脸蛋和卡林的脸快贴在一起,也就是这样才会叫人发现,阿幸和卡林长得很像。
“阿幸,阿幸。”卡林叫阿幸。这低喃不知为何让巴特克很高兴,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氛围中。
“阿幸,记得爸爸吗?”巴特克又对阿幸说,这问题他问过她几次了,却百问不厌,“啊,你认得出?爸爸变老了,我怕你认不出我,还特意穿上你当时最喜欢我穿的礼服。”
这一家人太幸福了,一会儿笑,一会儿低喃。坐在两边的两个儿子,像一点都不存在。但是光如此就足够人动容,在场人都安静地看着他们,尽量不去打扰这份时隔几十年的快乐。不久,也许是想把这份快乐给所有人分享,巴特克从和自己的女儿的呓语中抽出身来,举起酒杯,对所有人宣讲:“今天在场的各位,请尽量喝!感谢你们!阿幸回来了!”
“谢谢你!钻石!真夜!”
“谢谢你们!伊思!格林——你一路上一定照顾了但丁不少。”
“谢谢你!——”巴特克朝稀客和乔西法抬眉询问。
“钻石的两位朋友,稀客,乔西法。”稀客不慌不忙,抬手示意道。
“谢谢你!两位朋友!”
然后巴特克转过身,朝但丁抬酒杯道:“干得不错,但丁!”
“大家喝吧!”
巴特克的发言在木屋里洪亮地回荡,震得椅子发震。钻石先前喝过几杯,本就有点发晕,巴特克的话传来,他觉得更加晕眩,都没听清楚巴特克讲了什么。但他听出了话语里那隐藏不住的喜悦氛围,又见格林开始倒酒,于是便顺从着这种气氛,拿起酒杯,喝了起来。
酒很甜蜜,流入口中,引起畅快感。他喝了一杯、两杯、三杯,中间巴特克过来和他与真夜讲话,讲了什么钻石记不住了,他只记得巴特克向他们抬酒杯,他又喝了几口。他坐在座位上,金黄色的蜂蜜酒倒满酒杯,身体暖呼呼的,他产生了种错觉,他还是金池里那个找不到工作的家伙,每天担心的只有吃和喝,别的事都和他毫无关系。
在这种偶然一得的松散中,钻石觉得困了,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有手伸到他耳边,捞开他的头发。钻石睁开眼,发现是真夜,又信任地闭上了眼睛,十分安心。又过了一阵,一只冰冷的手来拍了拍他的脸,钻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乔西法的脸在他面前,说:走了。
钻石木讷地点点头,其实不知道意思是什么。嘴巴里是酒味,鼻子里也都是酒香。他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进入到一片静谧的黑暗里。
好像只过了一瞬间,他醒了过来,坐起身来。
他有点愣神,他坐在一张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周围十分安静,只有床板的吱呀声。
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这儿是木屋的卧室。
先前的事他全想起来了。但木屋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他起身走出卧室。壁炉里烧着火,光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火声阵阵。这就是木屋里唯一的动静。
方才举杯的酒桌,此时一只杯子也不剩,只有那些空的酒瓶证明似乎有人来过。
厨房里有声音,钻石走过去。
“你醒了?”真夜正站在洗碗池前,背对着他,一只只地冲干净水杯。从窗户外透来天色,黄色的光线穿入到田野间,笼罩了整个大地,太过昏暗,却又太过明亮,令人联想到末日。
原来末日是这么宁静的啊。钻石想道,走到真夜身旁,稍微垫脚,把头搭到真夜肩膀上:“他们呢?”
真夜身上没什么酒味,钻石狂饮时恐怕他只是抽离在外。真夜感觉到他的动静,侧头看他一眼,把洗好的杯子放到一旁:“都回去了。”
钻石关上橱柜门,手微微发热,他以为是喝酒的余韵,结果是一丝阳光照在他手上。太阳要下去了,阳光很微弱,不一会儿就从他的手背消失。
钻石站起身来,靠着橱柜,盯着真夜。
壁炉烧火声响着,田野里只有长高的草,天空没有一只鸟。站在木屋里,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
钻石想了一阵:“你说,阿幸会不会孤独?”
他莫名其妙地开口问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关的问题,真夜却也接得住。真夜洗完杯子,用抹布擦手,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什么时候孤独,她死的时候吗?”
钻石想了想,觉得不是,说:“就是刚才。”
真夜转身看着他,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眼睛,很容易吸引住人:“可能吧。”
钻石想起刚才巴特克和卡林见到阿幸欣喜若狂的样子,又想起阿幸的天真和快乐,而阿幸与这一切相反的结局引起了他的疑惑,他小声对自己说:“……她为什么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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