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群流民吞咽下肚的包子原是来自迟水一行人。

方才他们四人在茶铺坐下,受寒受冻的人见太子太子妃衣裳精美,料定他们是富贵人家的,就斗着胆子上前向他们四人乞讨。

皇家的三人自然是心怀天下,而迟水也深知这挨饿受冻之苦,四个人连商讨的环节都省去,直接把桌上的几碗茶水和吃食一一递了过去。

上前来的是一个老人,他自己讨到了吃食,却没下肚,而是拖着残废的双腿往远处爬。

萧鸣渊叫住他,一番询问才知他是毅州的流民,进京时全家只余下他和小孙子,而他的腿也废在了逃难途中。

又是一次无声的对视,四人皆跟着这老人走,便到了那暗处,见到了那一团子的比灯光照不到处还要黑的人。

几人买来包子,分发下去,眼前的百姓囫囵咬起来,四人皆静默无言。

迟水认出了其中几个男子,竟是五年前夺她和知萂袄子的男孩,给他们递包子的手顿了顿,最后大力塞入他们的手中,就到了另一边,借萧鸣涧遮挡了大半个自己。

她忽然感慨,这天下几乎每一瞬都在变化,斗转星移,日异月殊,有人却永远留在了不变的苦难里。

该说自己幸运吗?不再是流民却被压迫在谢家。该说他们不幸吗?可流民的他们却能活过五年。

迟水从不是什么大量的人,害过她的,她皆记着。可这会看着得了两个包子就啃得忘却所有的几个男子,她知晓自己再也没有必要记住他们带来过的怒火。相反,她心底升起了一股同情。

可她能做些什么?

身边的两个皇子谈起毅州来,太子说得向父皇禀告毅州边境还不太平,禁北王则说起对策来。

迟水一路走,一路偷眼看他们。

他们又到了闹市,周围灯火依旧璀璨,人群依旧熙攘。

迟水呼出很长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放心。

她身边有三两孩童追赶嬉笑而过,她耸了耸肩,心中卸下了很大一块石头。

毕竟她如这孩童,对天下大事能奈几何?她不过是谢家一蝼蚁,让她和知萂活下去才是她此生要做的,至于其他,自有她身旁两位皇子这般的人去操心。

二位皇子把国事谈得长远而圆满后,又觉口渴,于是四人又到了方才的茶铺,新又点了茶水,聊起其他来。

有杂耍的人到了茶铺附近闹起来,他们四人的位置几乎是绝佳的观看点。

四人的目光不由得被牵引,当那人口中喷出火,四人的笑声融在百姓彻天的笑里。

看杂耍的人群中,谢燎琰身影明显。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迟水身上,后者莫名打了个冷颤后,发现了前者。

男人转身离开,迟水也找了个由头,往男人的方向跟去。

拐到一条冷清的小巷,迟水才觉原来今夜也是有风在不停地卷着。

谢燎琰背靠在墙上,双手环胸等着迟水走近。

迟水只当他是要避人耳目,丝毫没察觉他周遭散发的戾气。

她刚一走近,便被谢燎琰压到墙上,双手也被禁锢过头顶。

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点点昏黄的光,浅薄的月色下,这般近的距离,迟水才看清谢燎琰发黑的眼眸里烧着团火。

“你在那姓萧的身旁,笑得很是开心啊。”

迟水心中蹭地冒出一股气来,斥道:“我接近萧鸣涧莫非不是你们谢家给的任务?这会你来说什么混账话?你可莫说是在意我所以醋了,方才你不是和一姑娘聊得甚欢?”

迟水挣扎着要脱出自己的手来,却被谢燎琰捏得更狠。

“我原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说,结果你就是来耍混的?”迟水死死地瞪着眼前的男人,咬了咬牙。

谢燎琰忽然就笑出声,低头拉进了二人的距离。

他换上玩味的语气,手指勾住迟水的下颚:“这不是想我的霜儿了吗?”

迟水将头一偏,依旧怒道:“把手撒开!”

眼前人又是一声轻笑,她的手得了松快,但不过一秒,她整个人都被搂入怀里。

谢燎琰的手横在迟水的腰间,迟水仍然没有离开墙。

男人俯身就要落下他的唇,迟水扭头的同时双手也用力地推向男人的胸口。

迟水挣扎愈激烈,谢燎琰好似愈兴奋,他加重了自己的气力,却忽地面上一热,是迟水的巴掌落在了他的左脸。

愣神间,迟水脱离,站到离他一步远的地方,捏着拳看他。

谢燎琰缓缓晃了晃头,回味着刚才那一掌。

“我的好霜儿,胆子还真是大了。”他嘴边露出一抹笑,手指不停摩擦着自己的脸。

月光斜入巷子口,披在迟水的肩上。谢燎琰在里头,被浓稠的黑包裹。

“阿琰,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你何时变得这样高高在上,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和想法,你真的还是我认识的阿琰吗?”

巷子里久久没有回应,迟水继而说道:“我们从前几乎不吵架。究竟为何你变成了如今这样?萧鸣涧那边,我不能离开过久,下次再见,希望你我能好好谈谈。”

迟水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阿琰,新年快乐。”

说罢,她又迈起了步子,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巷子外站着的胡元,便寻着路往方才的茶铺去了。

被刺了一眼的胡元在迟水走后啐了一口,就去找自家公子。

谢燎琰一边拿手在耳朵里掏啊掏,一边走出巷子到胡元身边。

“小的看公子就是对她太好了,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想想自己原是什么来的,要是没有我们谢家,她怕是早死在街头了,如今到这充什么主人。”

谢燎琰摆摆手,没理会胡元的抱怨,而是问道:“胡叔,许久没去秀娇楼了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我们瞧瞧去?”

胡元笑得五官挤成一团,忙道:“好!好!走公子,小的听说这秀娇楼又来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子……”

胡元把谢燎琰哄得一路笑,两个人接过秀娇楼门前站着的姑娘的手,分开各自找自己相熟的女子去了。

谢燎琰左手搂着红衣裳女子的肩,右手摸上绿衣裳女子的腰,三人往一间房里去。

后头的胡元夸张更甚,直接被四五个女子拥着入了屋里。

那几个女子是胡元常光顾的,与他熟悉。几人到屋内上了些花生瓜子和酒水,几个人就闹了起来。

胡元要抓一把花生,却被姑娘们联手夺了去,她们几个分了吃。胡元则摸上她们的手,央着要来几个尝尝。

那几个姑娘相视捂嘴笑了笑,其中一个泼辣的,把口中咬碎了的花生喷到他脸上,笑道:“给,你快吃啊。”

胡元揩了一把这姑娘的胸,伸出舌头把嘴边的花生碎卷入口中,又嚼了几下,含了几下,才吞下肚。

姑娘四个见他这般,笑个不止。

胡元好似尝到了甜头,又搂住其中一个,要她也给些。

屋里一时间欢笑阵阵,楼内来客也不止。

而此时却将话说回迟水。

迟水一路走,一路思考良多,可每每对谢燎琰的怒气上来时,脑海里又有以往他真心待她的记忆翻涌。

因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气,恍惚间不知走到何处。

正辨认去路时,忽然听得一尖锐的声音喊道:“抓贼啊!抓贼啊!”

迟水顺着声音来处去寻,就见一黑色人向她冲来,后边不远处紧追着个姑娘。

迟水见这贼临近,从容地将自己的脚伸出,夜色下难以视物,那贼不防,狠狠摔了个跟头,手中的钱囊也甩出。

听钱囊落地的声响,里头着实是有不小的数目。

迟水将钱囊拾起,交还给追上来的姑娘,“姑娘家家走夜路,须得小心,最好是结伴,快些回去吧。”

姑娘道了几声谢,想拉迟水一同走,但那贼已经爬起,看气势是要来找迟水算账。

那姑娘又是大喊:“小心!”

迟水将姑娘一推,转身就给这贼来了一腿,那贼登时就被踹到墙上。

那贼原只是想再次抢走钱囊,没有干架的念头,这会接连两次摔在迟水的脚上,他火气冒了上来。

小贼爬起,先放了句狠话:“区区女子,敢坏我好事!”

迟水让那姑娘走远些,自己则默默按下匕首的小机关,将弹出了锋刃的短匕握在手里。

她眼神透露出一丝危险和一丝亢奋,许久没有活动的筋骨,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可以狠狠松快松快。

迟水冷笑出声:“女子?狂妄。”

她傲然的态度更是激起那贼的怒气,只见他赤手空拳就要撞过来,迟水握紧匕首,等待时机出刀。

可倏忽不知哪蹿出来个男子,站稳到迟水和小贼中间,用手中的折扇在那贼的身上打了几处,最后朝着小贼的肚子一捅,这贼就晃着捂着身体倒在地上。

男子将手一收一放一抬,挡在了迟水身前。

“滚。”

迟水第一次从萧鸣涧的口中听到带着刀子的话,觉得有趣。在他身后将匕首悄然收入袖中的同时,她嘴边漾起一抹浅笑。

小贼这才尝到了厉害,连爬带滚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那姑娘过来又道了几声谢,便也转身离开。

“王爷,多谢。”

迟水拍了拍萧鸣涧的肩膀,黑色的眸子闪着光。

萧鸣涧将折扇收好,被迟水这少了生疏的动作惹起嘴边的笑:“迟姑娘见义勇为,但也要考虑自己的安全才是。你也是个姑娘家。”

迟姑娘笑了笑,敷衍了几个“嗯”就把此话带过。

“怎的这么巧,王爷到这巷子来了?”

所幸一阵风过,灯光摇曳,萧鸣涧的脸被夜色笼罩,才没让迟水看出他的不自然。

约莫过了几句话的功夫,他才开口:“烟火将要放了,我们没找着你,便出来各处寻一寻。本王远远听见有人喊‘抓贼’,便赶过来,未曾想倒刚好碰上了迟姑娘。”

“那着实是巧。迟水倒是没看出来,王爷有这样好的功夫,区区一把折扇就把人打得屁滚尿流的。”

“不值一提,不过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罢了。”

两人边说边走,又到了灯光明亮处,热闹的气息又弥散在他们周围。

萧鸣涧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迟水虽未上过战场,可谢家的比试场残酷简直与沙场相当。

迟水扭头看他,身边的男子柔和地笑着,目光定在了每一个与他碰面的百姓脸上。

“王爷,你是一个厉害的好王爷,百姓有你这个王爷着实是福分。”

听到这话,萧鸣涧偏头对上迟水的眸子。他愣了愣,然后说:“多谢。”

怪得是,他琉璃瓦样的眸子里原有的温和不动声色地散去,一种莫名的悲哀掀起他眼中的一丝波澜。

他的厉害,是在无尽的孤寂和失望中练出来的。

可很快,一切又恢复平静,淡淡的,他脸上依旧没有太大的情绪。

迟水没捕捉到这样微妙的变化,又开口说道:“今晚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前头护着我。”

萧王爷看着迟水,后者把话说完后便扬起笑容,抬头看着星辰。

迟水不过是表达了自己又一次的感激和感慨,却不曾注意到这一句话又让她身边的人呆愣许久。

太子夫妇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萧鸣涧和迟水,站在人群里向他们挥手。

迟、萧二人同行,又一次挤进人海。

四人并肩,目光齐齐放在不远处的几个烟火上。

这是皇帝着人买来设下的玩乐,求的事物有二,一是来年风调雨顺,二则是天下百姓的笑颜。

此时已接近亥时,人间虽灯火通明,可人们头顶的夜空早已浓得发黑,墨似的天幕中又点缀无数明星,影影绰绰,像人们闪动着的眼眸。

萧鸣渊兄弟俩正激动地聊些什么,迟水无意间扭头,便见萧鸣涧笑得比灯笼还要明亮。

迟水忍不住放任自己的视线停留在萧鸣涧的脸颊。

此时,她才恍然萧鸣涧原不是只会抿嘴浅笑,而是要在这样与他相熟的人身旁,他才会有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如此想来,今日午间包馄饨,和那些人玩笑,他也才是乐得弯了腰。

在王爷府潜伏半年,与萧鸣涧距离竟还是那般远,简直让迟水挫败。怪道是从前猜不出他的情绪,原是他还没放下对自己的戒备。

迟水看向萧鸣涧的眼神里染上些许幽怨,她忽然不想把此次任务的胜利鉴定为杀死萧鸣涧,而是判定为何时让萧鸣涧真正信任她。

她的目光灼灼,萧鸣涧有所察觉,二人眼神触碰的瞬间,迟水将头扭向别处。

负责点燃烟火的人握着火折子,站定人海跟前,大声说了几句祝福话后,手中火星点点,烟火的引线便被接上火焰。

随着“砰砰”几声巨响,皇都上空接连炸开多彩的花,映红了底下每一个人的笑脸。

孩子们跟着烟火炸开而尖叫和鼓掌,天上地下喧闹一片。

萧鸣渊搂着楚倚雨,低头垂眸间,眼里只有她一人。

他说:“雨姐姐,我们在一起已然二十二年。”

楚倚雨不顾忌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眉眼弯弯:“阿渊和我,还有许多年。”

站在萧鸣渊身旁的萧鸣涧把这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入耳中,全身被酸得抖了一下。

他另一侧的迟水自语道:“许久没看过这么美的烟火了。”

萧鸣涧的眼神从天空中垂下,落在迟水的脸上。

他看见满天烟花星河皆被收入迟水的眸里,可他却觉她的眸子美过周遭一切绚烂。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动了心。

于是,他再没扭头看过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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