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西回头去看。

第一组的最后一排，女孩坐得笔直端正。

教室里明晃晃的灯光将她的侧脸印在了旁边的窗户玻璃上。

她一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另一手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表情看上去有点苦恼，眉心也挤出了一道浅浅的沟壑，似乎对周围嘈杂的环境很不适应似的。

明明没有对上她的眼神，王西西却觉得对方眼里此刻一定全是厌恶和嫌弃。

和之前在图书馆里看到的悠闲样子很不一样。

果然，外班来的都是这样一副姿态。

一迈进他们三班的门，就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玉堕污泥。

不知道为什么，王西西突然想起了语文课上老师谈《红楼梦》提到的一个词。

这可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妙玉”吗？

她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微微探身用笔杆子杵了杵前座的秦琪，问：

“老史什么时候排座位表啊？”

秦琪头也不回地答道：

“明天早读课就要开班会。”

王西西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杵了杵秦琪，问：

“你说老史会安排她跟谁坐在一起啊？”

秦琪回过头，目光顺着王西西的视线看向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她啊，考得不错，估计就坐我们旁边吧。”

王西西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戳了一下，语气有些怪怪的：

“这样啊。”

秦琪看了她一眼，调侃：

“怎么？你想跟她坐在一起？”

王西西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看起来傲得很，我才不想和她坐在一起呢。”

秦琪笑了：

“你又是哪里知道人家傲了？”

王西西一副笃定的语气：

“我就是知道。”

秦琪的眼神从她脸上挪到了角落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转过身，继续埋头刷题。

王西西还想说点什么，对方却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了。

她觉得有些无聊，盯着秦琪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秦琪写作业的时候总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坐在那里跟坐在庙里的泥菩萨一样。

王西西觉得自己已经够能忍的了，可是有时候看看秦琪，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这才叫稳如泰山。

可比那个假清高的妙玉高出一番境界呢。

她想。

冬季的教室里开着空调。

几十个人闷在里面，空气不流通，周围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有饭菜的味道，有好几天没洗澡的头油味，有风油精的味道，还有一股因为长久憋坐在座位上闷出来的奇怪人味。

周围本来就吵，加上这种怪味，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王西西微微捂住鼻子，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审题。

可是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在状态。

胡乱地写了一篇阅读理解，晚自习的下课铃声终于敲响了。

她直接站了起来，拍了拍秦琪的肩膀，问：

“去买水吗？”

秦琪没回头，依旧在写卷子。

“不去。”

王西西也没再说什么，直接走出了教室，一路小跑到了校门口外面的小卖部里。

这家小卖部是她家里承包的，小小的一个门面，商品种类也不齐全，但因为东西卖得比校内的超市便宜，平时生意也还不错。

平时有事没事她就往这里跑，有时候午休也会在这里刷会儿题。

小卖部里也很吵，但是王西西却觉得在这里写作业也比在班里清净。

今天晚上小卖部里没啥顾客，四周冷冷清清的。

她走进小卖部的时候，她妈正抱着她妹看电视。

见到王西西，她妈忙把她妹递到了她手里，有些着急的模样：

“你先看会儿店，我去上个厕所。”

王西西抱着她妹一屁股坐在了柜台后的椅子上，翻出校服兜里的单词本，头也不抬道：

“你快点，我马上就要回去上课了。”

“知道了。”

她妈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

怀里的小姑娘昏昏欲睡，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姐姐”。

王西西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点。

一边背着单词一边哄着她妹。

周围很安静，只有旁边的电暖风“呼呼”地吹着暖风。

过了片刻，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王西西转头去看。

旁边的麻将馆里走出来两个中年男人，正站在小卖部门口聊天。

两个人都剃着很短的头发，黑灰色的羽绒服敞开着，里面的羊绒衫被啤酒肚撑得鼓起了一个圆滚滚的球，手里都还拿着一罐啤酒，边喝边聊天。

他们脸上的神情很兴奋，说话的声音很大，似乎刚从在牌桌上玩得很尽兴。

王西西见惯了这种游手好闲的中年男人。

她收回了视线，拿起柜台上的遥控器，又把电视音量调大了一些。

“姐姐。”

她妹突然喊了她一声。

王西西低头，看见她妹正看着门外。

她顺着她的视线去看。

路灯的光在漆黑的冬夜里显得有些苍凉。

一个头发花白、身体有点佝偻的老太太正拖着一个蛇皮袋，站在那两人男人面前，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个老太太王西西是认得的，总是在附近捡破烂，年纪挺大，耳朵不太好，话也说得不利索，见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那两个中年男人像是完全没看到老太太似的，依旧在大声说笑，他们喝得很慢，时不时还拿眼角瞥一眼老太太的方向。

老太太脸上挂着讨好又卑微的笑。

其中一个男人以一种施舍的姿态把手里的啤酒罐递到了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赶忙伸手接过，一边往自己的蛇皮袋里塞，一边连连弯腰点头鞠躬。

另一个男人见状哼笑了一声，见老太太目带希冀地望着自己，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空罐子，嘴角一咧，抬手一把朝旁边的垃圾箱扔了过去。

绿色的啤酒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砸到了垃圾箱上，发出了“啪嗒”一声脆响。

老太太也不恼，笑呵呵地转身去捡。

她的腿似乎有点跛，走路的动作不太灵活。

逗得两个男人哈哈大笑。

王西西的脸上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姐姐，坏。”

她妹妹窝在她怀里小声道。

王西西安抚性地拍了拍她妹的背，正要开口说点什么。

门口的笑声突然矮了下去。

她转头去看。

路灯下，一个身穿校服的少女走到了垃圾箱旁，低头捡起了那个空罐子。

老太太攥着手里的蛇皮袋，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少女。

少女把空罐子扔到了老太太的蛇皮袋里。

整个过程少女都没有说一句话。

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人也没说话，视线一直追随着少女。

他们脸上的神情有些讪讪的，但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又带着点轻佻和调侃。

少女浑然不理会。

越过他们直接迈进了小卖部的大门。

那张脸被店门口的白炽灯照得分明。

是她。

王西西有些怔愣，反应过来后，急忙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单词本上。

过了一秒，她又一把将单词本塞到了柜台底下，视线跟着她妹一起盯着对面的电视机屏幕。

电视里正在放着一部动画片。

有点弱智的剧情。

吵吵闹闹的。

王西西突然想起来她小时候好像很喜欢看《虹猫蓝兔奇侠传》，虽然都是动画片，但是剧情和故事内核明显比眼前这部高出了不止一个层级。

现在小孩子看得动画片都太幼稚了，难怪经常冒出一些幼稚天真的想法。

她想。

门外那两个男人又重新开始聊起来了。

笑声让人很不舒服。

王西西的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开，望向了站在货架前的少女。

少女面前挂着一排中性笔，她正低头认真地挑选着。

她的皮肤很白，睫毛也很长，灯光从她头顶落下，将睫毛的阴影拓印在眼下，看起来很乖的模样。

在少女转身之前，王西西收回了视线。

“结账。”

对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柜台上。

王西西低头去看。

是两支中性笔和十支笔芯。

都是0.3mm的笔芯。

“一共十八块。”

王西西熟练地算出了账。

等着对方付钱的功夫，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柜台上的那些笔芯上。

以前王西西也喜欢用这种细笔芯写字，总觉得这种笔芯写出来的字要秀气些，但是后来老师说考试都得用0.5mm的笔芯，为了养成习惯，她后来就都改用0.5mm的笔芯了。

对方递给了她一张二十块的纸币。

王西西接过，低头正要找零。

少女突然开口道：

“你们这边的汽水多少钱一瓶？”

王西西愣了一下，目光看向了柜台下方。

旁边的地上堆着两大箱橙色的汽水，是她妈今天下午刚进的货。

冬天汽水卖得不好，只进了这么两箱。

“两块。”

她说。

少女点点头。

“那我拿一瓶。”

王西西收回了手里的两枚硬币。

“你自己拿。”

少女点点头，把笔和笔芯一把揣进了校服口袋里，又从箱子里抽出一瓶汽水，转身走出了小卖部。

王西西的目光追随着对方的背影。

那两个男人依旧站在门口。

少女路过的时候，王西西听到了他们嘴里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少女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大步走进了夜色中，背影挺得笔直。

她应该是很瘦的，即使穿着厚重的冬季校服，身材看上去依旧是纤瘦的。

王西西想。

“哇！”

她妹突然发出了一声欢呼声。

王西西收回思绪转头去看。

电视屏幕里，英勇的王子战胜了邪恶的巫婆，救出了被困在城堡里的公主。

不管什么年代，都是这种老套的剧情。

王西西扯了扯嘴角，拿出放在柜台下的单词本，继续默声背诵。

大概背了两三个单词，她妈终于回来了。

王西西赶紧把她妹塞到了她妈怀里，急匆匆地站了起来。

“怎么这么慢啊，马上就要上课了。”

她抱怨道。

她妈瘪了瘪嘴。

“一天天的忙死我了，连上个厕所都要催。”

王西西没理会她妈的话，直接小跑着出了小卖部。

晚自习第二堂课的铃声已经敲响一遍了。

安静的校园内，王西西跑得飞快。

冬夜的风刮在她脸上，生疼。

等她气喘吁吁跑进三班教室的时候，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

老师还没来。

真好。

王西西松了一口气，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秦琪依旧在埋头刷题。

王西西拧开了刚刚从店里带出来的矿泉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抬手戳了戳秦琪的后背，兴致勃勃道：

“喂，跟你说个事情。”

秦琪头也不回。

“等一下，等我写完这题。”

王西西鼓了鼓嘴，一副好没意思的表情。

她抬头灌了一大口水。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王西西转头去看。

刚刚还在她店里买东西的少女似乎跟人起了争执。

教室上方的日光灯明晃晃地打在她脸上，连同周围人的视线一起。

少女的脸涨得有些红，她一只手攥着刚刚买来的新笔，另一只手按在身边的那扇窗户上，眼睛睁大了看着前方。

坐在她前座的女生似乎有点不满，尖声尖气道：

“冷不冷啊？大冬天的开什么窗？”

说着，她伸手就要把窗户合上。

少女却按住了窗户不放。

“我这边的窗户开一条缝吧。”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是语气却很坚决。

前座的女孩白了她一眼，转身和同桌嘀咕了一句，没再理会。

王西西的目光落在了少女按在窗户上的手背上。

少女的手指纤长，手背皮肤很薄，三条骨节鼓了起来，崩得很紧，看起来应该是用了不小的力气。

王西西的视线顺着那只手一路滑到了对方誓死捍卫的那条窗户缝上。

很细的一条小缝，几乎就是两支中性笔的宽度。

教室最后排的窗户，明明离她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王西西就是觉得有一股清新的空气从那道小小的缝隙中涌了进来。

之前弥漫在教室里的那股子怪味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王西西又喝了一口水，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视线里，少女松开了放在窗户上的手，低头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几笔，又拿起手边的汽水仰头喝了一口。

橙色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玻璃瓶身慢慢地流进了少女嘴里。

似乎是有些冰，少女缩着脖子皱着眉打了一个寒颤。

大冬天的喝什么汽水？

王西西想。

就在她看得出神的时候。

坐在前排的秦琪回过头来，问：

“干嘛？”

王西西愣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对方脸上，一副神思游离的样子。

秦琪有点不耐烦：

“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王西西反应过来，连忙摇摇头：

“没事。”

秦琪白了她一眼。

“神经。”

随后转过身，继续刷题。

收到一个白眼，王西西也不恼，她拧上了手里的矿泉水瓶，拉开笔袋拿起笔，重新去做上节课没做完的英语试卷。

这回她的脑子明显清醒了很多。

那些跳跃的字符好像终于落在了纸上，不再是天上乱飞的一团黑色苍蝇了。

她很快就做完了一张英语试卷，拿出红笔批改了一遍，很满意地摆在桌上欣赏着。

看着那全是红勾的试卷，王西西又灌了一大口矿泉水。

肯定是刚才路上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

她想。

……

晚上九点半，晚自习准时结束。

王西西背着书包又来到了自家的小卖部。

一中三个年级放晚自习的时间都不一样。

高一是九点半，高二是十点，高三是十点半。

王西西一般会在店里待到十一点左右，等到学校周围的人都走光了，她再跟她妈她妹一起锁上店门回家。

今天她也跟往常一样，一进门就趴在柜台旁边的小桌子上写作业。

她妹窝在旁边一张简单的行军床上，看起来睡得很香。

今天晚上的风有点大，气温非常低。

连校门口卖夜宵的小摊贩都少了很多。

她妈靠在门上张望了半天。

“连个鬼影子都没得了，早点关门回去睡觉吧。”

王西西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

已经是晚上十点五十了。

她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泛酸的手脚。

她妈把她妹喊了起来。

母女三人锁上了店门。

王西西拎着垃圾袋走到旁边的垃圾箱边，将垃圾丢了进去。

一抬头，看见旁边的另一个垃圾箱上放着一个空瓶子。

路灯下，玻璃瓶身泛着淡淡的暖色光彩。

里面的橘子汽水早已经喝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