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裴隐吃完今晚的第二碗面,感动得说不出话。
傅希莱坐在一旁等他吃完,主动收拾了桌子:“哥,你能给我换纱布吗?我自己不太方便。”
“现在?”裴隐问。
傅希莱点头:“早弄早结束。”
裴隐侧头看他一眼,笑道:“行,我来吧。”
裴隐起身去洗了个手,把医疗用品在茶几上摆好。傅希莱盘腿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裴隐动作。裴隐戴好无菌手套,小心翼翼揭下原本在傅希莱头上的那块纱布,看了眼伤口。暗红的血口周边泛着青紫,裴隐一顿,压低声音问:“还痛吗?”
夜晚安静,裴隐本就温和磁性的嗓音显得更加低缓,傅希莱听着莫名感觉耳根发热,听见问题晃了下神回道:“还行,不用劲就没感觉。”
“那你刚还猛着劲想跟我打架呢。”
“那是条件反射,控制不住的。况且你说今晚会很晚回来,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行,你都有理。”裴隐轻轻把药洒在伤处,无意识地吹了一下。
温热的气息打在头皮上,傅希莱垂眸,手指蜷缩,感到有些口渴。
裴隐把新纱布绑好:“好了,脑袋别碰水,别洗头了。”
“那多邋遢。”傅希莱想洗,他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被药腌入味了。
“那我给你洗,你先自己去洗澡。”裴隐蹲着把东西收回医药箱,不大放心地反复叮嘱,“脑袋别沾水啊。”
“好。”
屋子是恒温的,傅希莱洗完澡穿着薄睡衣也不冷。
“哥,我洗好了。”他在浴室喊。
裴隐应了一声,拿了个凳子走进去。
傅希莱坐在凳子上,面上被热气熏的有些红。裴隐给傅希莱买了新睡衣,但傅希莱好像不是很喜欢,没怎么穿过,常穿的还是自己带过来的。他睡衣的颜色已经褪得很浅了,本该合适的码数他穿着显得有点松垮。
傅希莱因为低血糖倒在门口的事悄无声息地再次被回忆起,裴隐面无表情地想,果然还是营养不良。
裴隐给傅希莱肩上披了条毛巾,防止一会儿弄湿衣服。
他用盆装了半盆热水,拿出另一条新毛巾浸湿,避开伤处,低着头细致地擦着傅希莱黑棕色的发丝。
从前额到发顶,他第一次碰到那根引人注目的呆毛,无声笑了笑,给了这根头发特殊待遇——多擦了几次。
雾气缭绕,偶尔会被热毛巾碰到脸,痒痒的,但傅希莱没察觉似的,舒服地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了?”
“有点。”
“马上好了,我给你擦干再去睡。”
“好哦。”
又过了一会儿,傅希莱控制不住地闭上了双眼,一头栽进裴隐的怀里。
裴隐手在空中悬滞一瞬,随即握住他的肩膀轻声喊:“希莱?”
“嗯?”只是梦呓,可能是姿势不舒服,傅希莱的脑袋在裴隐怀里动了几下。
裴隐拿他没办法,也懒得叫醒了,心无旁骛地继续擦头。
他给这个任务收好尾后就不知道如何进行下一步了。
他想起以前在公司是见过女性抱小孩的。他学着那种姿势,托着傅希莱的大腿把人抱了起来。
有些尖锐的坐骨压在前臂,裴隐觉得傅希莱有点轻。
裴隐走路的步幅不大,但趴着总会感觉震动,傅希莱拱拱脑袋自觉找好舒服的角度。
动作熟稔亲近,跟小狗找窝似的。没人敢对他这么逾矩,裴隐低头看了傅希莱一眼,无意间瞥见其领口处的一颗痣,很标准的一个圆。怎么会有人关注一颗痣够不够圆,裴隐眨了下眼迅速撇开头。
到了房间,裴隐单手掀开被子一角,把人放了进去,又盖好。
傅希莱很乖巧地闭着眼睛酣眠。裴隐盯着傅希莱头上的纱布,心中涌起一股无厘头针对自己的烦躁。他待了一会儿,神色莫名转身回房休息。
隔天大早,裴隐起来炖汤,按着乌鸡老板给的菜谱,放了党参,当归,红枣,桂圆,枸杞……放到最后比火锅菜品都丰富。
“配些补气血的食材,乌鸡的功效能发挥得更好。”老板是这么说的。
这个得炖两个小时,裴隐定了个闹钟回了房间。
虽说是休假,但他兼任董事,一些报告决策还是要看的。为了方便处理工作,他在房间角落搭了个工作台。只不过现在他不是要工作,裴隐调出先前测量傅希莱房间得到的各个数值,开始给傅希莱设计书桌,结束后把设计稿发了出去。
两个小时一到,手机发出震动,裴隐关了闹钟,去厨房关了火。
傅希莱还没醒,裴隐就让汤在锅里温着,又回房间继续处理邮件。工作的时候,裴隐是听不到外界动静的。
裴隐房间的墙上摆了个圆钟。当它转到八点半的那刻,傅希莱醒了。
他推开门打算去洗漱,看到裴隐在忙,放轻了动作。
裴隐忙完来到客厅,在沙发上看到了傅希莱,问了个好:“早,什么时候醒的?我都没发现。”
傅希莱:“哥早上好,我刚醒不久。”
“醒了正好,过来喝汤。”裴隐把鸡汤连锅一起端出来,放在桌上的餐垫上。
傅希莱就拿好两人的碗筷,分裴隐一份:“还炖了汤啊。哥,你几点起来的?”
“没注意,醒了就起来了。”裴隐把两只鸡腿都放进傅希莱的碗里。
“哥,你也吃一个啊,别都给我。”傅希莱把其中一个夹给裴隐,“一起吃。”
“行。”裴隐笑笑。
“哥,你真好。”鸡肉嫩滑,鸡汤浓郁鲜香,傅希莱喝了两大碗,实在吃不下了才停下。
他真的觉得裴隐很好,哪里都好,特别特别好:“谢谢哥。”
夸奖道谢裴隐照盘全收,撩起眼皮瞅了瞅他,不怎么客气地说:“跟我客气什么。”
傅希莱也不拆穿,弯起眼睛笑了笑。
“明天要去学校了吧,明早想吃什么?”
“对,我都可以。”
“记得把手机带上,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
汤炖的多,一顿喝不完,傅希莱跟裴隐说晚上再喝。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是一个周末。
两人都没事,惬意地在楼下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微风吹的树叶簌簌作响,斑斑的日影在地面交换位置。街巷里没有一个人往来。
裴隐闭眼躺在摇椅里,面上恬静,手指在扶手处轻敲,他说:“希莱,你跟我讲讲你在福利院的事吧。”
“嗯?我想想啊。”分明是触及**的问题,傅希莱却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只是时间过去了很久,他也记不太清了,最后勉强从记忆里挖出一些事情。
“我和祁书祁望是在福利院认识的,我们之前也见过。不过我们那时候不熟,没怎么接触。”
“我应该是九岁吧,捡到了一条小狗。它是被人扔掉的,很凶,但我喜欢逗它。我每天就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它,过了好久它才肯跟我玩。”
“十岁有什么事,啊对,阿阳搬过来了。他不去认识同年龄的小孩,就天天跑福利院,找我们几个。祁书祁望还有阿鸢,也因为他熟了起来。阿鸢哥你应该还没见过,她也住在福利院附近,跟她认识是因为那只小狗。小狗特别亲阿鸢,天天对着她摇尾巴,差点就跟这么她走了。但是阿鸢家不让她养,小狗就还是放在福利院里。”
“后面好像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直到我十三岁的时候,福利院起了一场大火,被烧了没了。放火的人不久后就被抓住了。到了年纪,周警官帮我们办了手续,让我们进了初中读书。哥,偷偷告诉你,其实我连小学都没上过。我找了个房子住,开始找时间兼职。水果店的奶奶经常照顾我,我就顺便帮她做点事。后面就没发生什么事了。”
“嗯,然后今年,碰见你了。”
傅希莱按着岁数回忆,囫囵吞枣说得没什么逻辑。
他这么说,裴隐就这么听。
实际上,裴隐一直以来都恪守着一直绝对理性的生活秩序。他很少会对别人有什么探究欲。
在他的生活里,学习和工作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他认为人的交往总是要有一定作用,除了不可或缺的社交场合,裴隐几乎不和别人有什么交流。
来到这里,认识傅希莱,到让他住在自己家,也就一个多月,快的让裴隐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奇妙,他没有任何被人侵入生活的不适感,习惯地仿佛两人本就该一起生活。
裴隐闭着眼静静听着,在脑海里想象着小孩一点点长大,听到大火眼皮跳了一下。
他转头面向傅希莱:“难过的事就不想了。”
“倒也没有很难过。”傅希莱慵懒地靠在摇椅上嘀咕。
裴隐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傅希莱笑了笑,转头问他,“哥,我说完了,也想听听你的。”
“我啊,没什么意思。”
“你说说。”
“我记忆里就是天天学习,上了大学也在学。在大二的时候认识了一起创业的朋友。大三家里出了点麻烦,我提前修完了学分直接毕业了。然后就是创业,算算到现在也有五年了。”
“等等。”傅希莱发现了亮点,“你今年24 。”
“嗯。”
“创业五年。”
“对。”
“你19就大学毕业了!”傅希莱惊讶,“哥,你什么时候上的大学?”
“16啊。”可能是傅希莱的语气太过不可置信,裴隐声音也昂扬了一些。
“哇塞,哥你就是那种,电视剧里头的天才吧。”傅希莱感慨,“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
裴隐被他逗笑:“那我很荣幸。”
嘟—
裴隐手机响了。
陈阔:“裴先生,人抓到了。您现在有空和傅先生过来一趟吗?”
“好,我们马上过去。”裴隐挂了电话起身,“希莱,我们去趟派出所。人抓到了。”
人是个精神病,生理意义上的。
“所以他不会受到惩戒。”裴隐面色不虞。
这个结果挺操蛋的。
周警官闻言不太有底气地反驳:“也不是,人会送进精神病院。”
裴隐怒极反笑,提出质疑:“一个有施暴倾向的精神病人,怎么可以在晚上自由行动?”
周警官解释:“嗐,他是一个捡瓶子的老人家的儿子,喏,就他。他知道自己儿子有问题,一般都绑在家不让他出门。那天他去县里拿药回来得晚,他儿子自己解了绳子就跑出去了。”
行凶的人已经在被相关部门送进精神病院的路上了。
大厅里有一个老人,瘦骨嶙峋,松弛的皮肉搭在一节节骨头上,面庞黝黑粗糙,眼睛和面部凹陷得厉害,衣衫破旧,手指甲里是洗不掉的污垢。
老人看到周警官使的眼色,颤颤巍巍走上前:“小伙子,对不起,我家儿子对不起你啊。”
岁月中连绵的苦难剥夺了他嚎啕大哭的权利,只能漫长而无声地落泪。
“对不起,我不该让他出门的。”老人不停地道歉,双膝弯曲,“我给你跪下了。”
夭寿啊。
傅希莱立马扶住他:“别。”
老人抓着傅希莱的手:“对不起,是我,我的错,我不该让他自己待着。他妈死的早,我实在不忍心啊,不忍心把他送进医院。他平时真的,很安静的。我真的不知道他那晚怎么就出去了。我就这一个孩子啊。”
“我也就这一个,弟弟。”裴隐皱着眉打断他,不是所有道歉都值得原谅。
裴隐看着傅希莱刚养好的脑袋,心有余悸地说: “你知道你儿子砸了人后还把人扔进了河里吗?他根本没想过要放过希莱,如果没有人发现,你说希莱会怎么样?啊?”
裴隐向来理性,更不是个会迁怒的人,但这次就是压不住火。他觉得自己挺冷漠的,老人再惨他也没什么同情心。
可怜,谁不可怜。
“哥。”傅希莱站回裴隐身边,安慰地拍拍他,“我在呢。”
裴隐稳住气息,轻轻“嗯”了一声。
老人细若蚊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结果已经出来了,人已经关起来了,再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老人家的错,会用往后无数个的孤独日子偿还。苦难是永远逃不脱的,人生总是这么荒诞又虚无,磋磨人心。
周警官不忍地叹口气:“小傅,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嗯,我明白的,我们能理解。辛苦周警官和陈警官。”傅希莱向两人鞠一躬,眼神带着安抚地看向裴隐,“哥,我们回家。”
车上,沉默。
忽地,裴隐右手狠狠锤了一下方向盘。
咚的一声,力气不小,包裹方向盘的碳纤维材料有了一块明显的凹陷,又慢慢回弹恢复。
傅希莱看了过去:“哥。”
裴隐握好方向盘:“我没事。”
傅希莱收回眼神:“好好开车。”
裴隐咬了咬口腔里的肉,良久才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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