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悲歌

子时将至,各家各户都忙着包饺子守岁。

周贤一家也不例外。

“爹爹,您包的也太丑了吧!”

周贤看着手里被自己扭成一团的饺子,也跟着女儿嗤嗤地笑起来。他捧着饺子挨在女儿手上仔细比对:“确实不怎么好看……”

“那也比你陈伯伯包的好看。”周夫人抢过他手里的饺子,添了点薄面,重新捏出个形状,“我可是在陈府见识过,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好不容易下一次厨,还做成了一锅片汤。”

“陈伯伯包得再丑也不会因为被我比下去而送我礼物吧!”

“你个大馋丫头!”周贤宠溺地刮了刮女儿的鼻梁,“是不是早就去我书房偷看过了?”

“哪有!”周珍珍撅着嘴,顶着一脑袋的面粉就往他怀里钻,“女儿知道爹爹最疼我,肯定买的是我最喜欢吃的果子。”

“那这样,爹爹去给你取果子,你帮爹爹包饺子怎么样?”

周珍珍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挣开他的怀抱:“合着爹爹这是给自己找理由呢!不行,今年的红包我要个更大的!”

“夫人,你瞧这孩子!”

周贤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忙不迭地给他夫人递眼色。

周夫人心领神会地拍拍手上的面粉,哄骗道:“珍珍,你在这儿包饺子,娘去说服你爹给你个大包红包!”说罢,紧跟上周贤的步伐。

所有佣人都集中在前院包饺子,后院自然寂静清冷了些。可不知为何,周夫人觉得这里的寒意极重,不过半刻钟的路程,她就打了三五个喷嚏。

“老爷莫不是还在为爷叔的身体担心?”

她吹亮了火折子,将书桌上的两盏油灯逐个点亮。

周贤摇摇头:“有大夫照料着,爷叔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说话的工夫,他从小抽屉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这盒糖果子你拿去给珍珍。至于这个小盒子……”

他顿了顿,决然地把那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放到她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

周夫人红着脸,语气中尽是嗔怪,拆盒子的动作却不曾停下:“咱俩都老夫老妻了,你还……”

在看到盒子中放着的是一纸休书之时,周夫人的脸色顿时暗了下去。她收敛起嘴角的一抹残笑,指尖颤抖地拂过还未干透的墨迹,声音颤抖:“原来,你这几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就是在做这件事啊。”

“夫人。”

周贤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唯有这样才能保你们周全。”

“可我们是一家人!到哪里我们都是一家人!”

她攥着拿纸休书,泪如决堤。

“从这一刻起就不是了。”

“周贤!”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你为什么,为什么在做决定的时候不问问我们愿不愿意?你以为你死了,我和珍珍在这京城还有立足之地吗?”

周贤虎躯一震,不觉落下两行清泪:“我和爷叔说好了,他会带着你们回松州的。”

“我不要!”

她还想争取一番,却不料子时正刻的钟声一响,呼啦啦一群士兵闯进了府中。

“老爷……”

周贤轻拍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在一众士兵的凝视下阔步走到前厅。

此时,前厅早已乱成一团。

好在看清楚来人是沈默,周珍珍这才放下心来,将佣人们护在身后。骁骑营今日之举她能猜出个大概,只是她还想确认一下。

“沈大人,你不在城门口巡查跑到我们周府来做什么?”

沈默上一次听她如此唤自己还是两年前先皇路祭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珍珍,你先别急。我今日过来只是奉了皇上的命令请周大人去宫里喝杯茶。”

“这三更半夜的请人去宫里喝茶,纵使是皇上,也未免显得太不懂规矩了吧。”

“周珍珍!”

沈默冲过去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道:“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呢,别给自己惹事。”

周珍珍白了他一眼:“沈参领真是好大的威风。”

沈默陪着笑:“是是是,没有未来老丈人的提携,我也坐不到今日这个位子不是?”

“爹!娘!”

闻声,沈默连忙跪了下去:“见过周大人,周夫人。”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

周珍珍担忧地看着父母红肿的眼睛,心里越发的不安。

“珍珍。”

周夫人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皇上召见定然是有要事相商。咱们就踏踏实实地在家呆着,等你爹爹回来好吗?”

“可……”

“珍珍。”

周贤打断了她:“跟你娘在家待着,我去去就回。”

周珍珍看了看周贤,又看了看沈默,这才噤了声。

“小沈。”

沈默急忙凑了上去。

“东西我都整理好了,就在后院书房的桌子底下,你一并叫人抬过去吧!”

他连声应着,忽地被周贤拽住手腕:“其他的都是她们娘儿俩的东西,别乱动。”

*

“到底是是周大人有排面,不似我们这般像个犯人似的被架进皇城。”

还未等周贤下车,梅庚尖酸刻薄的声音便传进他的耳朵。

他也不恼,只是回绝了沈默扶他下车的好意,兀自走了下来。

“梅大人。”

周贤微微颔首,目光不自觉地被梅庚身侧的人吸引过去。

“这位是……”

看身形,的确是陈翰佑。只是他这幅蓬头垢面,一身血污的模样实在是不好认。

“陈大人。”

“不必了。”陈翰佑喝止了周贤即将跪下的动作,言辞间尽是藏不住的刻薄,“事到如今,你假模假式的还想做给谁看?有这个工夫,还是想想怎么让家里人给你收尸吧。”

他冷哼一声,踹开了太极殿的大门。

“梅大人,愣着做什么?请吧。”

周贤笑得肆意,毫无只身赴死的悲壮。

“周大人。”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周贤短暂地藏起心里的狂悖,转过身冷静地注视着那个血染玄甲、负刀而立的男人。

“怎么样,杀得痛快吗?”

付守均轻轻摇着头,鲜血混合着汗水从他的发尾掉落在雪地上。空旷的上朝路唯由二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周大人,您还别说。”

蓦地,郭宣禄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撕裂了寂静的夜。

他嬉笑着跑过来朝朝周贤和付守均拜了拜:“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他真的会一刀把人捅死了。”

周贤知道郭宣禄是来替皇上催他的,他不敢耽搁,只得匆匆撂下一句话。

“等你光明正大地提着他的头颅去祭拜你祖父那日,也算上我的一份。”

付守均怔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潸然泪下。

此一去,不再见。

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给周贤磕了个响头。

那一年,祖父落入陈翰佑的全套,顶着屈辱坐在那把交椅之上,签下了丧权辱国条约。一个因循守旧的老实人,成为了挡箭牌,付家沦为了人人喊打喊杀的洋人走狗。

唯有周贤肯踏进付家的门槛,一声声地以“老师”相称。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意外救下落水的付守均,成为付老爷子托孤的对象。

付守均只是遗憾,像他这样的人,合该死得悲壮、万古流芳。

周贤自己从未这么想过。

乱世之中,一介寒门士子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犯人陈翰佑、梅庚、周贤、孙宏,可知罪?”

“臣无罪。”

皇帝一看到陈翰佑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就恨不能冲上去给他两拳,奈何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只能压下火气,拿起一本奏折扔到陈翰佑面前:“大声念出来!”

陈翰佑慢条斯理地展开奏折,一打眼便瞧出了这是谁的手笔:“孙智勇,你爹写了弹劾我的折子却不敢和我当庭对质,还真是个怂包。”

“陈大人,韭菜馅的饺子好吃吗?”

孙智勇不卑不亢地回敬了一句,陈翰佑想恼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辈分。

陈翰佑冷笑着,一字一句地将那些罪名念了出来:“收受贿赂,欺下瞒上,是为一罪。徇私舞弊,结党营私,又为一罪。私联胜天会,刺杀朝廷重臣,再为一罪。”

“陈翰佑,你只说,桩桩件件,可曾冤枉了你?”

“皇上!桩桩件件都冤枉了臣啊!”

陈翰佑伏在地上大声喊冤:“其一,臣为官廉洁,满朝文武有目共睹,民间亦有佳话,何来收受贿赂之说?其二,臣从未担任过科举考官且从未行贿,何来徇私舞弊一说?至于那些自愿攀附臣的官员,臣甚至连他们的姓名都无从知晓,又何来结党营私一说?其三……”

他随手将奏折撇在一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小皇帝,盯得小皇帝心里直发毛。

“胜天会的事已有定论,皇上就是把卷宗翻烂了也找不出一点证据。”

“我就是证据!”

在陈翰佑错愕的一瞬,李善举着一份盖着血手印的证词走了进来。他跪在堂下,挺直了腰背拱手道:“胜天会会众埋藏炸药的那日奴才就在现场,奴才亲耳听到他们说过,是陈翰佑陈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放你娘的屁!”

陈翰佑一巴掌呼在李善脸上,李善依旧不为所动,将手中证词呈了上去:“胜天会会众、长乐宫工匠薛义可以证明。”

“难怪你这个腌臜的小阉货那日在我们四个面前挣脸,原来憋着这肚子坏水呢!”

“陈大人,奴才只是实话实说。如若您没有做过,也请您拿出证据。”

陈翰佑才不会轻易掉入这个自证的牢笼。他粗重地喘息着,渐渐冷静下来:“本官孑然一身,又何须自证清白?”

他拱手上前,声音掷地有声:“反倒是你!你一个小小候补,一夜之间连跨数级成为皇上的近侍,又能如此轻易拿到胜天会会众的证词。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李善一时语塞,口条也不自觉慌乱起来:“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巧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嗔笑着,抢过李善手中的证词,“胜天会会众现在仍收监于刑部死牢,刑部提审均记录在案。你这证词是何月何日何时写的?敢不敢让刑部的人取名簿来当面对质?”

“刑部处处是你们的人,若是这份证词记录在案,你们能如实禀报吗?”李善不服输地怼了回去,抬手便将那份证词夺下来揣在怀中,“如此这般,更是坐实了你欺下瞒上的罪名。”

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陈翰佑赤红着脸,险些要把李善生吞活剥了去!

“皇上,陈翰佑私联胜天会是既定的事实,梅庚作为帮凶亦脱不了干系。还请您数罪并罚,早做决断!”

周贤字字铿锵,将陈翰佑和梅庚的罪名死死地钉在阎王爷的命簿上。

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陈翰佑依旧不肯认输。他站起身,环顾着这座华丽庄严的大殿,心绪剧烈波动,久久不能平息。

这座宫殿的一砖一瓦,都见证了他从状元及第以来走过的每一步。如今,他送给那些被他当作垫脚石的官员们的话,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终于认清了现实。

“我是谁啊!陈翰佑!景昌年间第一位状元,受仁宗遗命位列四大辅臣之首!”他狂笑着,脸上干涸的血迹混合着泪水自脖颈蔓延而下,“都死了,都死了好啊!堂下四位一个都不能活着!”

他骤然跪下,昂着头,就像皇帝初见他那日一般高傲、自负。

“罪臣陈翰佑检举刑部尚书梅庚、兵部尚书周贤、原工部尚书孙宏,于景昌十年冬月毒杀仁宗及其子孙,太医院密档和友晟医馆的诊案均可作为证据!”

这章写得我有好几次眼睛里都需满了泪水。

我的笔力并不是很好,写不出他们松柏一样的风骨,也写不出他们自食其果的悲凉。

我只是在想,那些人回望自己的一生时会是怎样的自豪,看到自己的死期近在咫尺时又是怎样的颓败。

本该是兔死狐悲,却落得玉石俱焚。

可叹,可泣。

再见了,陈翰佑、梅庚、周贤、孙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七章 悲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