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的天色下,十二月的风肆意冷冽,在生命弧度的终点,等待一场大雪覆盖。
没有人永远是傲骨不折的少年,那些纯粹得几乎透明的爱意,像被大雪搁浅的蝴蝶,再难并肩。
那之后陆川没有再联系过她,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地从亲近关系退回到陌生界线。
成年人的失恋,不会再像小孩子一样,轰轰烈烈仿佛天塌地陷,只是无声无息地相互疏远,各自体面缓慢沉淀,等待时间洗刷。
沈知意面上云淡风轻,一日三餐都按点去医院送饭。老人精神状态好一点的时候,她会陪着坐一会儿,唠唠家常,回忆童年的一些趣事。
为了不耽误太多工作,能在线上处理的事务,她尽量都在电脑上按时完成。
上次方听寒提过的北城设计展,请假期间又催了一次,她加班加点,总算在截止日期之前发了过去。
任何公司都不会容忍员工请假太久,她最终在下旬时返回北城。
从南国到北国,纬度变化随之而来的是心境的差异。亲,顾之不及;爱,爱而不得。她第一次感到这些年挣扎在北城,是执念作祟,没有任何意义。
走时下的那场雪,被来往汽车碾压,已经融化成一滩污水,汇入城市的下水道中。沈知意进门前跺了跺脚,将围巾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徐悠悠穿件针织衫窝在沙发上,嘴里的薯片“卡蹦”作响。见她回来,眼睛一亮,踮着脚尖跑过来,“学姐,你回来啦!”
“嗯。”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胖橘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没挪地。沈知意敷衍着摸了两下,双眼似合非合,显得很是疲惫。
徐悠悠知道她家里的事,不该问的不多问,只犹豫着说,不在的几天,陆川送了东西让她转交。
她顿了顿脚步,沉默几秒,才淡淡开口,“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以后不要再提了。”
徐悠悠晃了下神,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你们是吵架了吗?”
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不大对劲了。
沈知意并没有回答,身心倦怠,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人不该轻易养成习惯,不然某天被打破,连周围人都会觉察不对。
当她恢复每天挤地铁上班、坐公交下班的生活,没有昂贵豪车、多金富二代在公司楼下接送时,第一时间发现异样的,是一众见过陆川的同事,明里暗里,试探打听。
“那个富二代怎么好几天都不来了啊?之前追得那个殷勤,也不知道搞没搞到手,呵呸。”
“公子哥嘛,一时兴起,玩过就腻了。”有人降低分贝,眼中透出猥琐的精光,“那谁不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嘛,说不定天雷地火尝了个遍,回公司倒是挺能装的。”
煞有其事地揣测,极尽恶意地传播,在这种男多女少的单位,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邪欲,便会沦为诋毁的目标。
有人不屑,自有人迎合。
恒威提交的作品在这一届北城设计展上夺得金奖,吸引不少投资商的兴趣,并顺利签下了合作意向书。
“晚上大家有空的话,咱们聚一聚,我请大家吃饭,方主管也会来。”
部门的人纷纷表示道贺,杨雪薇平日人缘不错,公司发了奖金,自然要有这么一出。
“小薇人美心善,技术也拿得出手,不像有些人哦。”说话的人语调闲散,尾音故意拖得很长。
公司就安排了两人参加,一个拔得头筹,一个名落孙山,动动脚趾都知道,这赤.裸.裸的挖苦嘲讽指向的是谁。
杨雪薇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眼睛忽闪忽闪的,模样格外柔真诚,“知意姐,晚上你也一起来吧。”
有人好整以暇,有人抱臂看戏。
沈知意淡淡一笑,把手机上刚看到的图片亮在她眼前,“我的设计作品,怎么变成你的了?”
而她的名字和另外一副不知是谁的作品展示在一起。
杨雪薇似乎颇为意外地张了张嘴,一脸歉意。“知意姐,我真的不知道主办方把咱们两个人的作品搞错了,如果不是你说,我都没发现。”
湿漉漉的眼泛着水光,好像被剽窃成果的是她。
沈知意似笑非笑,冷漠中流露出一声冷哼。设计作品是她请假的时候让杨雪薇代为提交的,而每年一届的北城设计展在业界知名度很高,主办方再怎么也不会犯砸自己招牌的低级错误。
对面那张无辜的脸满是委屈,咬了咬鲜艳的红唇,快要哭出来。“知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我,公司发的奖金我可以都给你。”
推卸责任装无辜,以退为进假大度,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作壁上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出来扮演老好人。
“沈工,小杨也不是故意的,说不定真是人主办方搞错了,你也别这么咄咄逼人了。”
“是啊,人都说不要奖金了,你还想怎么办……”
“大家都是一个公司的,谁得奖不都一样嘛!你年长一点,不要太斤斤计较嘛。”
职场就是一个荒诞的舞台,背地嚼舌根的是他们,现在义正言辞的也是他们。他们有无数张面孔,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评头论足、主持正义。
沈知意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些和事佬,挑过一抹讥讽的笑容。
方听寒在办公室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看见一群人围着闹哄哄的,“活都干完了?还不赶紧回自己工位!”
一群人呜泱泱作鸟兽散,方听寒转过头,问她俩怎么回事。
杨雪薇吸了吸鼻子,带着一点柔弱的哭腔,眼尾一抹绯红妩媚动人,“寒哥,设计展上把知意姐和我的作品搞串了,我也是才发现这个事。”
方听寒忍不住眉峰蹙起,略显烦躁地捋了两下头发。参赛作品都是业界各单位自己提交的,几乎不存在主办方混淆设计师的可能,所以只能是公司内部出了差错,说严重一点,就是剽窃他人智力成果。
“知意,这件事咱们内部处理,该给你的奖金一分不会少。”方听寒郑重其事,试图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但公司已经签了几个意向单,这时候如果要修改作者,说咱们弄错了,那些投资商会怎么想,这些单子可能都得黄,对大家都不好,你觉得呢?”
沈知意平静地看着他,眸光清浅无波。不争不抢的人,总是会第一个被要求做出牺牲。
方听寒被她盯得几分心虚,轻咳两声,“你来公司时间也不短了,咱们共事也还算愉快,你别意气用事,多考虑考虑大局。”
见她似有松动,方听寒和杨雪薇对视一眼,暗中松了口气。
鲜有人有勇气对抗集体,凡事只要提及大局,便能冠冕堂皇地剥夺他人的权益。
“头一次听人把和稀泥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一声冷笑从背后传来,肆意讥讽管理层的无能和愚蠢。
“陆总手伸得也太长了吧。”方听寒先是微微吃了一惊,神色紧绷,心中闷着一团怒火。
来人再有钱有势,也没资格对公司内部指手画脚。
男人微笑不言,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顾平威前后脚跟着过来,后面跟着个三十来岁西装革履的男人。
“老板。”
方听寒顺势凑上前小声耳语几句,简要说明了事情经过。
“您看,是不是先送客人离开?”
顾平威面露难色地看了眼身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卢知远从容地往前走几步,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这位想必就是设计部的方主管吧,是这样,顾总十分钟之前,已经和我们融创签署了股权转让协议,我是融创派来担任恒威分部的总经理,日后共事还需要各位多多配合。”
设计部的每个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在没听到任何风声的情况下,公司就突然被收购了。
简而言之,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文质彬彬斯文儒雅的经理,就是公司新的老大。
“至于这位。”卢知远收敛了笑意,锐利的目光扫视每一个角落,“是我邀请来的。”
言外之意是,谁要不长眼,大门口右转。
方听寒讪讪地垂着眼,不作声了。
“事情具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还是应该调查清楚。如果是主办方的问题,我会出面协调解决。”卢知远眯起眼来,冰冷的神情瞬息肃杀,“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也应该受到相应的处理。”
杨雪薇眼神闪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手都在微微发抖。
“作品是以邮件的形式提交的,看一下工作邮箱就清楚了。”沈知意谁也没看,面色沉静地指出关键。
卢知远作了个“请”的手势,公事公办地督促当事人打开电脑。
眼见事情即将败露,杨雪薇脸色愈发难看,求助似的望向方听寒,被他狠狠瞪了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电脑,鼠标无意间点到聊天界面,周遭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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