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多事之秋倍寂寥

月上柳梢头,明心堂后院的厢房。张居明神色严峻,在桌前忙来忙去。他先将两套粗布短褐装入包袱,其上铺一层巾帕,后将备下的果脯糕点等吃食搁上头,包袱打结后装入药箱,又取了几包药包置于上头掩人耳目,这才“呼——”地叹口气,紧紧合上盖子,背上肩头匆匆地往城外去。

入夜,城外,清溪边上的破茅草屋。“叩叩叩——”无人回应,张居明四下张望,推门而入。“吱呀”破木门复关上。漆黑中,他什么也瞧不见,只好故作轻咳“咳咳咳……”忽而木梁上似有黑影翻下,接着背后被人一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奴家可是等你良久,怎地眼下才来?”话毕,又轻飘飘地吹了一口气,张居明当即恶心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喝道:“姓张的,你又闹!看我不踹你!”说着转身就是狠狠一脚,张慕云自是轻巧一躲,这脚就落空了。

“居明兄,怎地火气这般大,是不是冬青又惹你不高兴了?”说完,嗤嗤笑着。张居明一甩袖子,阴阳怪气道:“你这德性,亏得沈从舟看得上你!”

“我俩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嘁——说正经的,是不是被发现了。”

“是。”“要走?”

“嗯。”

“白日里我已安排了一只小舟歇在五里外的柳桥边,就你曾经垂钓的那地儿。”

“好,我晓得那里。居明兄……我饿了。”漆黑中,张居明觉得自个的袖子被人拉住,不轻不重地摇晃几下,顿时又是一身鸡皮疙瘩。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忍着不发作,打开药箱,随手将包袱一丢,道:“诺,拿去。里头有吃食,底下是两套粗布衣,乔装渔夫会好些。”

张慕云身手极快,一个闪身稳稳接住,喜笑颜开地赞道:“还得是居明兄做事仔细利落。”张居明知他不宜久留,懒得再和他插科打诨,问道:“这次是去哪?”

“不知道,小舟流向哪儿就去哪儿吧。”

“得,当我没问。”张居明翻白眼都翻累了。

张慕云沙哑的声音道:“城里的院子恐有埋伏,就先放着不用管,可别连累了你。”

“知道。”

“那我去了。”

“姓张的——”

“嗯?”

“路上……保重。”

“嗯。”

门“吱呀”一声,恢复寂静,张居明知他已离去。

水帘洞中又待了两日,张慕云和沈从舟换上粗布短褐,趁着夜色来到张居明说的那处地儿,只见弯弯溪流边上的柳树下果然宿着一艘渔舟。张慕云四下张望,先一步跳上船头,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便走到船头,道:“手给我。”沈从舟向他伸出手,一握,一拉,便上了船。张慕云牵着他来到船篷中坐下,温柔道:“这几日累坏了吧,你先歇一觉,我在外头划桨。”沈从舟微微一笑,应道:“好。”小舟缓缓荡开,往东边飘去,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驶到了青云河的水面上。河道宽约七八丈,绕着青云城自西向东流入大江,沿途多为林木和村庄,眼下已是亥时,故而无灯无火,漆黑一片。

不知划了多久,夜风渐起,秋夜见寒。“咳咳咳咳”张慕云听见身后传来闷闷的几声轻咳,转头往船篷中望去,漆黑中隐约可见一单薄的身子蜷缩着在微微颤动。他的眉头微皱,心想:“大抵是受凉了,回头走远一些出了青云城的地界,得上岸找下郎中看看。”顺着水流走,即便不划桨,也能漂,他放下船桨,进入船篷躺在边上,环抱着沈从舟,希望他能感到暖和一些。四下寂静,唯有两岸草畔间的促织、纺织娘一类的虫子在叫,小舟漂啊漂,不知远方是何方,黑夜中,一轮峨眉月默默相伴。

明心堂,辰时。眼下无病人,张居明师徒二人仍坐于堂中。一连几日,他的心中惶惶不安,时而左眼皮跳,时而右眼皮跳,也不知张慕云二人眼下抵达何方,寻思着是否有必要跟自家师父捎句话。他和张慕云二人的师父乃是同门师兄弟,碍于性格迥异、追求不同,便山头各占一方,息事宁人。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心想:“他和张慕云也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万一这姓张的出了事,自己知情又不报,那师父和师伯怕是要怪罪下来。但若传书于师父,师父知情了必然要跟师伯讲,那姓张的估计少不得要骂他‘长舌妇’,真是左右为难啊!”一旁的冬青见他时而蹙眉不语,时而摇头晃头,似乎很是愁苦,便去泡了杯热茶端来,劝道:“师父,你喝口茶。”

张居明听这清冽的嗓音,抬头望去,只见冬青略显青稚的脸明眸皓齿,眉宇间似有不安,心想:“姓张的小时候也这般可爱,跟在后头屁颠屁颠地喊他‘明师哥,明师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长成了这般顽劣的性子,哎——”

冬青见他看着自己,又是叹气又是伤心,很是不解,问道:“师父,是不是冬青哪里做得不好?”

张居明呷一口茶,缓缓道:“冬青很好,为师是在烦恼其他的事。”

冬青一听,小脸一红,回到边上继续翻医书了。

不多时,门口传来一声哀嚎“张大夫——救命啊——”张居明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即起身望去,只见大门前停着一辆赭色粗布车棚的马车,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胖男人双手沾满血,正搀扶着一个十**岁的少年人下马车。那少年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张居明赶紧搭把手一起将这人架进来放在环椅上。中年男人痛苦道:“他右手臂被人砍了一刀,流了好多血,我用布条给他粗粗地包扎了下,这才有命赶过来。”张居明一听,掀开他的袖子察看,果然血迹斑斑,吓人得很,当即吩咐道:“冬青,端水来。”“是。”一旁的冬青麻溜地去了。

剪开衣袖,清理伤口,缝针,洒上金创药,再包扎,张居明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一边打下手的冬青见状,掏出手帕帮他抹了抹。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处置妥当,冬青端来干净的水,张居明净手后,来到胖男人边上,问道:“怎么一回事?”

那男人脸皱成一堆,惶恐道:“侵晨我二人途径山道往城门去,哪知山道上竟遇着一群劫匪,我这车夫为了救我,伸手挡刀,这才受的伤。”张居明一惊,又听那人骂道:“青天白日下,这群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如此胡作非为!”

张居明问:“你交出钱财,他们就放你二人离开了?”

胖男人连连摇头,拱手往侧面一拱,道:“这群劫匪嫌钱少,还想扣下我,让我这车夫回去拿钱来赎。”

“后来呢?”

“紧要关头,一个骑着黑马的少年人正巧路过,这才化险为夷。”胖男人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道:“那少年人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却身怀武艺,还是个热心肠的,帮了我二人却不要回报,骑着马就走了。”

张居明一听,脑子里浮出张慕云的脸,心想:“这倒像是他会做的事儿,只是他前几日已离去,况且这‘十七八岁’也不是他的年纪。”又问:“可知这少年人的名字?”

胖男人微抬头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回道:“想起来了,他说他姓‘秦’名‘九’。”

“哦?”张居明在脑海中搜寻此名,却毫无印象。青云城中老百姓取名多用家中排行,诸如“张三、李四、王五、李六”多得是,既是不相识,他便不再多问。

胖男人脱了鞋,扒拉着鞋底从中掏出一张交子(古时的一种银票)递过来,张居明惊得后退三步,问:“这是何意?”

胖男人苦哈哈道:“身上的钱都让劫匪薅走,眼下只有这个了。”张居明皱皱眉,神情略带嫌弃,道:“倒也不急,回头拿干净的来吧。”

“这——”

“快扶你的车夫回去歇着吧,这几日药汤不要断,隔日换药,不出半月,自会好全。”

“哎,晓得晓得。”胖男人连连应道。

张居明眼珠子滴溜一转,又道:“你这车夫尽忠尽责,该给的奖赏别忘了。”

“是是是,少不了,少不了。”

“去吧,冬青,你一同帮着搀扶下。”

“是。”

秦九自打一旬前接到书信得知双亲意外故去,便即刻拜别师父从三歇山一路向东往青云城中赶。只是半途打尖歇脚时,一匹老马竟被歹人偷了去,后程就全靠这双腿,于是花了十日才到青云城的地界。只是说来也巧,在离城门还有半日的工夫时,竟然让他在茫茫山道中捡到一匹骏马!他疑是旁人去小解,让马儿单独在此,只是他等了半个时辰有余,依然无人前来,他索性便上了马,驱马往城里来。丧书一来一去已二旬过去,在其他长辈的操持下,双亲二人已入土为安。

青云山阴坡,一座朴素的石碑前,一个高瘦的黑影久久伫立。四年前,他离开此处远赴三歇山拜师学艺,爹娘依依不舍送别的场景历历在目,哪知那一别竟是永别,心下顿觉世事无常,人生难料。听得他人的说法,乃是烧炭取暖,人受熏蒸,不觉自毙。可眼下不过寒露,离立冬还有月余,天气虽已渐冷,但也不至于会用上炭火取暖,此事明眼人一看必觉蹊跷,家中的长辈却不待他归家早早下葬,恐怕另有隐情。久久地伫立,未曾落下一滴眼泪,少年的心海,却惊涛骇浪。

十日后,圆月,明心堂内院,亥时。“咕咕,咕咕……”一只飞鸽扑棱着翅膀停在厢房前的树梢上,红砂眼,全羽红绛色。明烛前翻书的张居明闻声望去,当即放下书卷,匆匆推门而出。拆下飞鸽腿上的小竹筒,抽出纸条,“归来食柿否”五个字引入眼帘,视线下移,字的下方有一个黑色的猫爪印,他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心想:“师父他老人家怎地越活越调皮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将红绛信鸽捧在手心,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顶,问道:“小红,师父这回是跟师伯闹脾气了才招我回去的吗?”“咕咕咕。”“喵喵是不是长大了?师父还亲自给它抓鱼吃吗?”“咕咕咕。”身后的冬青方才听见声响就到屋前,眼下见自己师父在跟一只鸽子一问一答,不觉得抿着嘴偷偷笑。“冬青。”“师父。”“好好安置下小红。对了,不要跟小青放一个笼子,它们俩会打架。”“徒儿知道了。”“三日后我要出门一趟,大抵要月余才回。”“师父要去哪儿?”“我啊,回去见师父。”

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霜积山,桃花坞庭院八角亭中,一蓝一白二人跪坐于棋案前对弈。

张若水一身白袍,乌发用一根黑玉簪子松松地挽在身后,气定神下,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枚白棋,稳稳地落于右上方。张居明见他落子的位置,顿时苦不堪言,苦思冥想仍作一番挣扎,张若水见此不过淡然一笑,又下一子。这下白棋对黑棋形成合围之势,密不透风,张居明走投无路,只好拱手认输,道:“师父的棋艺又精进了,徒儿甘拜下风。”

张若水哈哈大笑,道:“多亏你师伯这一年来常常找我对弈,一来二去,似乎确实有所精进。”这下张居明倒奇了,问:“师父你不要怪我多嘴,徒儿只是好奇你二人何时能这般平静相处?”张若水一边缓缓收棋,一边说道:“架照打,棋照下,不冲突。”张居明又问:“梅师伯不是醉心于剑术,怎地也迷上下棋?”张若水回道:“自从慕云下山后,他一人在那山头估计也闷得慌,便时不时来我这里找事。你也知晓,师父我啊武功比不过他,只能拉他下棋才有胜算啊。”

张居明笑了笑,道:“师父厉害啊!”话音刚落,小师弟雪明一路小跑着过来,慌慌张张道:“师父,师兄,不好了。师伯他,他……”二人闻声望去,只见雪明身后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披头散发,手执利剑,气势汹汹而来。“梅师伯他,他要来砍人啦!”张雪明大喊着冲进亭中躲到师兄身后,他不过十二三岁,向来对舞刀弄枪的梅长仪怕得很。

“张老头,我那孽徒呢!交出来!”梅长仪长腿一迈,不过几步已到亭前,中气十足,厉声喝道。张居明看着眼前剑眉星目,松柏之姿却冷傲疏狂的身影,心中暗暗叹气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当即起身行礼,乖乖地喊了一声“师伯”。梅长仪冷着一张脸,瞥他一眼,道:“贤侄回来了。我那孽徒呢?”

张居明虽打小在他跟前长大,眼下也二十有四,但依旧对这位脾气暴戾的师伯心有余悸,心想:“眼下他正发怒,若是实话实说,说那姓张的抢了个男人被人追杀,眼下不知所踪,师伯估计会连自己一块揍吧?”当即乖乖回道:“姓张……”眉头一跳,立马改口道:“慕云师弟他,远游去了,说是想去看看诗与远方……”

梅长仪一声冷哼,冷光一闪,利剑入鞘,凛声道:“你不必替他遮掩,这臭小子定是惹了祸,才不敢回来!”见他这般笃信,张居明背后冷汗冒出,心道:“难道梅师伯知道了什么?不该啊,他从不下山!”边上的张若水淡定自若地将棋子放入罐中,整好棋盘,这才施施然起身道:“阿梅,你不要生气,慕云他自由分寸,不会惹是生非的。”

张居明一个哆嗦,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头冒问号,心想“阿梅?阿梅是谁?”

梅长仪又是一声冷哼。张若水指着棋盘问道:“既然来了,不如来一局?”梅长仪斜睨那棋盘一眼,丢下一句:“改日吧。”便如来时般气势汹汹而去。

见人已离去,张居明抖抖全身的鸡皮疙瘩,凑近张若水,心虚地问道:“师父……”

“嗯?”张若水望向他。

张居明有些羞耻,声音发着颤,问道:“师父,你为何喊他‘阿梅’?就……”

张若水噗嗤一笑,回道:“你方才也听见他喊我‘张老头’了吧,那我不得回敬回敬他?”张居明恍然大悟,又问:“那您喊他‘梅老头’不就好了吗?”张若水轻飘飘地回道:“那多没意思。走吧,去看看林妈妈晚饭做的什么好吃的。”说罢,领着雪明走了。张居明站在原地品着这一句“那多没意思”,心想:“这玩意要什么意思?”品着品着,脑海中浮出梅师伯那张俊美得惊为天人的脸,顿时周身一冷,连连摇头,心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可不是颜控,再者,师父三十六年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不至于,不至于……”随即将荒诞的念头一抛,跟了上去。

张慕云:22岁

沈从舟:20岁

秦九:18岁

张居明:23岁

张雪明:12岁

张若水:36岁

梅长仪:3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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