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成机场。
厉随拖着一个大箱子站在机场的接机口,并没有所谓美术协会的工作人员在等她。她拨打着一串号码,无人接听。
这是二零零三年年初。拖着一堆画框的厉随与机场里来来往往的商人格格不入,她靠墙站了一会,随后收起手机,准备到门口打出租车。她拖沓着重物到门口,一声尖叫袭来。随后是,
枪响。
“砰!”
不偏不倚的打在厉随身边的玻璃上,她回头,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开的枪,又是两声枪响。人流中,她身前被旅客们围城一个圈,好像倒下了一个人。所有人推搡着,刚好把她挤出了门口。玻璃门关闭,她隐约看见服务台上站着两个白衣服的人。而倒下的人她没看见。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看着用侧面对着他的厉随,大声喊道:
“你走不走?!”
厉随反应过来,把画框塞进后座,自己也挤了进去。本来长途飞机就让她昏昏沉沉,身后的糟心事更加令人心烦意乱。厉随把脑袋枕在画框上,冷冷地说:
“美术协会。”
下车,进门,询问,疑惑,无语。
并没有所谓的邀约。也没有人记得给厉随打过电话。他们甚至没有找到过她的联系方式。但看着已经站在眼前的厉随,美术协会的工作人员又惊又喜,马上准备开办画展。
厉随看着喜出望外的工作人员,只是把一些画作留下,当即购买了最快的机票。
待她再回到机场,一切混乱早已结束,只剩几个老太太在打扫卫生,她路过时看见地上遗留了一点点血迹,盯了许久,掏出纸巾擦掉了那一点红。不知怎么想的,把纸巾塞进裤兜,离开了。
飞机上,她回想起回头一瞥时白衣男子的眼神,胸有成竹的凶狠以及狂妄,令人恶心。厉随转了转手腕上的铃铛,发出的声响就像镇定剂,她昏昏睡去。
梦里,一个模糊的中枪的身影在机场,四周无人。他捂着肩膀倒下,触地的一瞬间,大理石地板纷纷变成水花,先吞没他,然后朝着厉随袭来。
*
2005,五月底。
“你就在阿热里呆了几年,怎么认识这么些藏文的?”央金嬷嬷接过厉随的包包问道。她这一路跟着帮忙照顾这个叫厉随的姑娘。
“碰巧看的。”厉随随口应付了一句。
她从阿热里镇又是火车又是坐船才到了这个南边的小岛。本来火车上的喧闹和拥挤都够她烦的了,结果一下车就被爷爷的故友逮住了。
“阿随呀,阿嬷不晓得你能不能习惯岛上的气候和吃的呀,这里湿气重噢你要多注意的。”央金嬷嬷是极为热情的老太太,她和厉随爷爷这一批西藏人来到游离岛建唐卡博物馆,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上个月爷爷去世了,厉随凌晨四点从墨西哥飞回来,把所有笔记和手稿都扔在了北美洲。在外面的这么些年,她几乎快忘记了阿热里镇的样子。一个七岁和母亲去欧洲生活,十二岁就去满世界学习绘画的姑娘,十五年再回来,故乡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回阿热里都能适应,这里没什么。”厉随还是挺喜欢央金嬷嬷的,在她身上,她才能知道爷爷和他们的故事。
“阿热里唷,二十多年没回去了,我们走的后几年呀,就有你们这群孩子啦?现在阿热里的房子变样了没有?”央金嬷嬷乐呵呵的,满眼都是怀念的目光。
“没变吧。”厉随习惯了只回答别人问的东西,这是对长辈,其他人她其实不太搭理。
但回答的也都是实话,本来她想先回一趟阿热里替爷爷看看故乡,结果刚吹了两天的沙子和风,就发现这个月只剩一趟船能上岛了。
她们沿着沙滩走了快半个小时,厉随也懒得问去哪里,反正对她来说随便停在一个地方都能睡,有风能吹一吹就好。随性惯了。旁人眼里,她从小就喜欢一个人说话,其实就她自己知道,是风在和她讲话,讲她真正想听的话。匈牙利,日本,澳洲,俄罗斯,巴西,墨西哥,各个地方她都在和这股流动的空气讲话,然后让它们把自己的愿望和诅咒,吹向世界各个角落。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有病。
“我老远就看见有人,是央金嬷嬷来了。”
厉随正想着墨西哥壁画,差点被眼前这个壮汉惊人的体型吓到。
“阿随呀,这是龚二年,酒吧工作的,你住着他也能照应,二年呀和你差不多大,以后是好朋友。”央金嬷嬷把厉随的包靠在酒吧门口,拉着龚二年就来介绍。
“我和二年,六年,嘉措和巴桑都说啦,阿随今天来。阿随呀,一会你和二年进去放东西,然后嬷嬷和你们几个吃顿饭。”
厉随还没说话,龚二年就开始嚷嚷:“我们是提前几天就知道阿随妹妹来的,大画家,是吧。嘉措还老不愿意腾屋子出来,我们都把他的东西扔船上了。”
厉随愣了一下,龚二年太热情了,她不知道这话怎么回,愣是说了一句:
“我没有非要住这里。”
措不及防的一句话配上厉随本来就生人勿近的长相,央金嬷嬷和二年都愣住了。厉随留着到脖子的短发,长相又清冷又疏离,只有笑的时候才带着一点明媚,更多时候看起来是勉强。平时正常的时候,反倒是更清爽,只不过眼睛里永远都是深深的乌黑,看着就是在拒绝别人一样。
她自己也愣了一下,正想解释几句,龚二年又马上笑了起来和她讲:
“阿随你别误会,嘉措就是在酒吧呆久了懒得收拾,大家都特别期待你的。你有什么不习惯都和你二年哥讲,住着舒服最重要了。”
厉随松了口气,她实在不适合社交。只能说了声谢谢,然后抛了一个淡得要命的微笑,看着像嘴角抽了一下。
“爱住不住,行吗。”
阴阳怪气。
厉随愣了一秒,回过头直勾勾看着说话的男生,眼里的情绪变成了无语和随便。
男生的眼里本是有些反感和讽刺,但是厉随回头说话的那一下他的眼睛空了一下,然后马上朝大海看去了。
“嘉措呀!这是厉随,是妹妹,是厉太伯的孙女呀。这好好的动什么嘴呢。阿随刚来了一会,你们想怎么样啦?六年呢,你最懂事,以后要劝着嘉措一些。”央金嬷嬷给了这个叫嘉措的男生一下,“臭阿娃,没有礼貌的。”
嘉措怔怔看着海,不回头也不说话。厉随看着他,觉得无语。就瞥眼看其他两个年轻人,刚才嬷嬷叫的六年,是个又瘦又矮的女孩子,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五官看着和二年长得很像,但比二年好看的多。有点褐色长头发编成了麻花辫,穿着粉色牛仔外套和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来了之后就一直挎着嘉措的胳膊,讪讪地笑着。边上还站着一个看起来很阳光的男生,年龄和六年都差不多,应该也比厉随小了一两岁,长得有点黑,穿的花里胡哨的,手上提着一袋吃的和一个圆筒状的盒子。
“阿随姐,我是巴桑,酒吧的调酒师,爱喝什么样的我都能做。”
“好,我就爱喝酒。”
厉随又浅笑了一下,除了那个叫嘉措的人,二年,六年和巴桑她都觉得还算合得来。
“好了呀阿娃们,晚上和嬷嬷去吃饭吧,今天阿随是客人,我们跟着阿随的喜好吃。阿随呀,你选一选吃什么,然后唐卡还有这些年的事情我再慢慢告诉你。”央金嬷嬷接过桑巴手上的盒子,准备到路边叫车。
“那边的饭店就可以,你们先走我一会过去。”
厉随想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看,一来把东西,画笔都放好。包在船上被压了一路,她怕毛被压弯。二来她想一个人坐一会,虽然刚才只有几个人,但是她的情绪太容易不受控了,这一路过来火车上,游船上全都是人,嘈杂的她快受不了。
刚才二年进酒吧的方向她记住了,她摸着黑到大厅拐角的地方走上二楼,木地板被踩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二楼虽然是阁楼,但是很宽阔,走廊有点窄,尽头是浴室,两边各有一个卧室,虽然摸着黑,但厉随看见门把手上都挂了金色的小坠子。
她的包和箱子被二年放在了门口,她半弯着腰将箱子推了进去,然后马上靠在了床边。她闭着眼,仰着把头靠在床上。她在包里摸索着掏出两瓶药和一大包几十支画笔,油画刷,毛笔,刮刀,勾线笔,各种各种。她把药生嚼了咽下去,理了理头发。厉随盯着画笔,手拨弄着左手腕上用麻线穿起来的小珠子和铃铛,这手串一为挡她左手腕上的疤,是她十六岁拿了母亲十万块钱离开之后在走过的各个地方留在手上的。二是因为这手串是四五岁离开之前的时候在阿热里镇带上的,虽然忘了是谁给的,但十五年多了她就没取下来过,带着有种安全感,以前洗澡摘下来一会,就感觉不安心了。
还要吃饭,她回阿热里镇的时候见到了爷爷来游离岛之留下的一幅唐卡,虽然是张残次品,只有半只度母佛身,但是这样的颜色和神采都是她在日本,匈牙利,俄罗斯等等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她虽只在小孩的时候在阿热里镇呆了六七年,可是唐卡,这么多年在海外也没想着找一幅真的来看,真的见到了,厉随没有被佛迷住,只是那色彩,还有沾上的风沙味道,那一瞬,她好像听见礼佛的人们在高声唱着歌,天空和地面都是藏青,朱红,香色的。她一下就觉得,爷爷的故事应该是她新的开始了,在最南边的那个博物馆里,也许能有她现在最想看的东西。
她扶着墙往楼下走,头还是很痛,脑子也很乱。到拐角处,她看见酒吧吧台后面堆满了各色各样的酒。厉随舔了舔嘴唇,还是酒瘾犯了,看着这么多瓶瓶罐罐,她扶着吧台的凳子走到后面,想着一会要吃饭,就少喝一点朗姆酒。甘和辣一起润进喉咙,厉随觉得自己能活过来了,干脆一只脚跪坐在了椅子上,抱着大瓶子闷了几口,她感觉到麻麻的感觉了。
“喜欢喝酒。”
是他。下午一上来就不说好话的神经病。厉随瞥了他一眼,
“酒钱晚上给你。”
她其实有点烦,烦别人看见她有情绪的时候,所以挺了挺胸平静的回答。
“你从阿热里来的?”
嘉措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就站在门旁边,这么看着她。
“嗯。”
厉随晃着酒瓶子站起来,走到嘉措旁边,下午没发现,他还挺高的,厉随穿着带跟的靴子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嗯。”
嘉措低头看了她一眼,也这么说了一句。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他的刘海在额前被风吹起来,他鼻梁很高,人很瘦,但是看着线条和肌肉都不错。他穿的浅蓝色T恤边上沾了点水,像是刚从海边回来。
厉随抿了最后一口酒,也不带表情的看着他,然后把空酒瓶向外扔在了沙子里。又靠着门盯了他两秒钟,转头出了门。
她脱了鞋在海浪能拍到的地方走着,短头发也乌黑,和风飘着。算起来就休息了十五分钟,现在走到饭店差不多能直接和大家吃饭,自己一秒都不用多等,真不错。
他到门口把酒瓶捡起来,放在吧台上,把落下的钱包拿上。他下午和二年嚷了几句,死活不乐意把酒吧的空房收出来,可当二年说那个女孩是从阿热里来的,他沉默了,看着二年把空房里的杂物都收了起来。而现在,前面这个女的哪里是从阿热里来的,她离开那里的时间,比他还长,虽然他下午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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