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绣法得是老工匠的手艺了,要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一个人都能穿这种衣裳,那这伙人不是一般人。”
次央仔细查看了衣服的做工和上面的纹样,又道:
“而且这花纹看着不像普通的那种,倒像是···”
“宗教的花纹,唐卡上出现的。”
厉随靠在角落接上她的话。
“还有那几只人皮鼓,上面画的也是唐卡。”
几人沉默了一会,次央写了几个地址,递给高徐:
“我知道的一些人能做这样的衣服,你们去碰碰运气,阿热里没几家。这个你们拿着,我知道站里就一辆车,你们就算是借我的。”
说罢,她将一把摩托车钥匙递给嘉措,车子不算很新,但也能帮不少忙。
几人谢过次央,回到站里,已是半夜。
厉随看走廊最里面的一间房还亮着灯,隐约看见六年徘徊于几张桌子之间。
“厉随姐,你要进来看看吗?”
六年看门口有个身影,认出是厉随便喊她。厉随推门进入,看到很多盏台灯亮着,六年下午刚到就做了不少鉴别工作,这会儿脸上有点疲惫,但是叫她的时候笑了一下,又将劳累盖了过去。
“我哥和巴桑都去休息了,他们回来以后和阿布对接,挺辛苦的。”
厉随点点头,随后将目光放在了工作台的鼓上。
“能说说这个吗?”
她指着鼓问道。六年顿了一下,随后点点头。说:
“这两只二十五岁左右,这三个二十岁左右。”
见厉随有点疑惑,便解释道:
“这是皮的主人的年龄,很多富人想求平安喜乐,多子多财,就会高价买一些人的身体做的法器摆在家里,祭祀神明,求佛祖庇护。很多人就拿女人,哦不,少女的皮和骨头作鼓,壁挂之类的东西,然后非法走私或者贩卖。”
说完她指着其中一个鼓的侧边,上面画了一尊佛。正闭着眼睛坐在莲花台,皮肤上的一道纹正好划过佛祖的眼睛。
六年又和厉随介绍了一些其他东西,两人便各回房休息了。
厉随回到房间,那只?上的佛让她又感受到了在游离岛一般的感觉,她把画的画统统铺开摆在地上,那些神明又和她同时对峙了,用睁着或闭着的眼睛。厉随盯着他们,为什么你们不把眼睛睁开?看一看这片土地,地上的人是如何乞求,如何僭越,如何供奉你们的。我描绘你们的样貌,渲染你们的肌肤,我是在创造你们,还是在祭祀你们,你们和我到底怎么不一样,你们和我的悲喜是如何一样。
厉随开了瓶酒,坐在一堆佛祖娘娘中间,把酒苦思。那只鼓不断地出现在脑子里,鼓上的佛也久久不散,那道皮肤上的纹,究竟是让你把眼睛闭上了,还是让你睁开,你该不该看这丑陋的罪恶的人们,可你是他们造出的福,却还要替他们变成一种罪,然后用死人保活人,这就是不可触及又最最卑微的神。
神是最痛苦的,和人不相上下。他们的存在是因为人渴求庇护和平安,可他们普渡的人却是世上最痛苦的生灵。这些人跪在神的面前,苦苦哀求,次次跪拜,他们只能高高在上,垂眼一望,甚至没有闭眼的权利,要看着人们挣扎溺水的每分每秒,然后佯装无事,只抛一句“造化”则拂过众生。
仿佛他们穷尽其身,仿佛人们罪有应得。
人的苦,人的过;人的福,神的恩。
他们从未杀人,可无法救世的“救世主”就是在杀死所有人。人给予神的是感恩,可对于神来说,是分分秒秒都应当愧疚而诛心的罪名。
人若不苦,神若救人,人神何异。
故苦及神人,万物无渡。
不眠。
这里和她想象的的确不同,风不是自由的标志,因为会卷入冤苦生灵的哀嚎。平原的广阔也并非畅快,她不知道脚下是否有人的尸骨。
当思绪缠绕肺腑,她在广阔的天空下仍然窒息。
厉随明白今天自己才终于进入了,真正的阿热里。
敲门声。
厉随看了看表,凌晨2;25,她隐约中知道是谁来,便摸黑就去开门了。
是嘉措。
她没穿鞋,开完门回来也随意的席地而坐。轻轻敲了敲地板,嘉措便也拖鞋坐下,两人靠在床沿。厉随一口一口抿着酒,嘉措拨弄着自己的手串。
屋里灰暗又明亮,外头的光透过薄纱窗帘进入屋内,恰巧让二人的轮廓在微光中越发清晰,身影昏暗且相融。两个人被佛像围绕着,他们各自望着神明的眼睛。
也无声,也刺耳。
当沉默变成语言,空气中密密麻麻皆为问候。
嘉措先看向她,她今天第一次用枪,第一次见到那些恶人,第一次见到人做的鼓,她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
静下来的厉随仿佛永远停在某一帧,像一具空壳,只是静静地等一股刺激性的液体灌满她的身体。
“你的铃铛丢了。”
她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嘉措还没反应过来,随后马上笑了一下,仿佛在自嘲。自己还希望不和她讲以前的旧事,她这么聪明,自己果然猜到了。
“嗯,你的还在。”
嘉措低着头答道。
厉随摇了摇手腕,铃铛清脆而细微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交响乐,这一响,便概括了他们所有认识过的时光。
相见过一次两次或三次,今天夜里都清楚了。
“如果山里有钢琴就好了。”
她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她其实对音乐毫无感觉,自己从小也不唱歌,就算唱了也一定不在调上。她不懂旋律,不懂乐器,可在游离岛的那晚,他的琴声好似她的画笔,将她用另一种方式完整地描绘。
他笑了。
嘉措明白她想要的钢琴是什么,是那天夜里伴随海浪洪流一般倾泻而出的旋律。他拿出手机,翻到一条录音,按下了播放键。声音很小,不似那晚充斥在全世界一般的狂风,而像只在这屋里流动的一点余音,是两个人在那天后悄悄偷走的一点为今天准备的伴奏。她把脑袋搭在床上,虽然无法像当时一样陷入水里,却也能暂时将自己剥离出去。
嘉措看着她侧脸,将录音循环,随后帮她丢掉了喝空的酒瓶,离开了房间。
他的歌陪她一夜安睡到天亮。
厉随清晨回想昨日夜晚,仿佛自己在山里看见一片海。
她下床看着窗外,这里干涸,枯萎,嶙峋,神秘,却也有无限生机。万物同时生长同时死亡,每个生灵都无足轻重也不可或缺,阿热里就是这样一个好深好深的地方,她容纳了所有罪恶与神圣,包容了所有苦难和危险,却不能接受海水坦率,直白而清澈的存在。好像每个存在在阿热里的人,都要和高山一样怪石嶙峋,和荒原一样一无边际。
每个在阿热里的人,都有勇气。他们会直面自己的一切,没有云的遮挡,所有人都要**的站在大地上,接受万物的审视。
如果说恶人站在那里,也能一身坦荡的面对自己做过的恶,他们的罪行还算罪吗?
没人知道,天地也无法评判,更无法惩罚。
好像从来都是人与人之间伤害,疼爱,共存,残杀。
是个体和个体间的拉扯,世界从不左右,从不参与,从不决断。
本就无心存在,又如何普渡,如何原谅,如何掌握这些微不足道又自以为是的生灵呢。
每个人都清白,每个人都罪恶,愧疚就是惩罚,坦荡便是福报。
神明从来都无需指引,不动也是掌控,闭眼也算饶恕。
万物,自然。
原来这便是我的故乡。
第一缕第一缕霞光从山的背面涌出,未见太阳,大地开始明亮。
厉随深吸一口气,到楼下与大家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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