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措的想法与她一样,峡谷中弯弯绕绕的地形和四处生长的遮蔽物,都是自然给予的营救。两人随车拐入峡谷,行驶马上变得困难起来,磕磕绊绊的石头和时而泥泞的沙土都使速度减慢。但好在尾随他们的车辆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
两人绕过一座石墙,将车停在一处山洞下,确认四周无人且车子被树木挡住后,便下车休息。
厉随走进山洞,洞不算深,但三面环绕着石土,厉随靠在最角落有点凹进山体的地方。她手里还拿着从站里捎带的青稞酒。嘉措扯下一些枝叶搭在车上,随后回头寻找厉随。厉随在凹陷的石墙里,双手抱在胸前,厚厚的外套系在腰上,被盖住一半的皮靴正踩着脚下的枯叶玩。玻璃瓶微微晃着,嘉措发现厉随的头发又长了,垂下几根在她脸前飘摇,她低着头喝酒哼歌。嘉措走近,一起靠在石板上。灰暗的山洞里面,上方的石墙布满蛛网和朝露,时不时滴滴答答地落下,微弱的风近来环绕一圈,吹起他们的头发然后逃走,他们并肩站着,从远处看,影子的轮廓又粘连在一起。
“你听见了吗,峡谷的声音。”
厉随说。
“嗯。”
嘉措听见了,风吹上石墙后离开的声音,飞鸟停在石头上时收起翅膀的声音,她的玻璃瓶擦到衣服上的声音,她的铃铛转动时的声音,她的头发晃动时的声音。他听见的更多是她的声音。
“宁嘉措,我叫厉随。”
她忽然抬起头面对他,说道。她的铃铛叮当响起来。嘉措笑了笑。说道:
“厉随,我没想到是在这里,很合适。”
很合适。因为嘉措觉得厉随和峡谷是一样的。下方一片黑暗,风吹进去会消失,东西落下去也没有声响。它就这么存在,无数人来探索它永远没有答复。但是她今天回答了他很久之前的问题。
小时候的嘉措曾经问小时候的厉随,你叫什么名字。
小时候的厉随只知道听妈妈的话,但现在的厉随可以完全的,立体的,生动的,坦率的向他说出答案。
宁嘉措,我叫厉随。
峡谷或许也会回应,但要进入峡谷的人落得够深。
嘉措低声哼起旋律,手指敲在腰间的手枪上,发出沉闷的律动。如果这里有钢琴,一定又是一首美丽的歌。厉随闭上眼睛默默听着,她觉得嘉措有把环境变成音乐的能力。在海边的音乐她能感受到那是海,在山中的音乐她能感受到是高山。仿佛他的声音,能变成人闭眼时看见的画。他的气息平稳,旋律并不华丽,像是呢喃,却又悠扬,是给予峡谷的礼物,也是送给她的回应。歌声毕。虽然旋律不短,但厉随好像可以完整的复述。这是属于他们的交流,低声而汹涌。
“我其实有点怕枪。”
厉随说。她小时候在机场,一颗子弹和她擦身而过,然后她母亲怒目圆睁地训斥她为什么不躲,又冲着机场里不知在哪里的人大喊滚蛋。在庆城的那声枪响是那么熟悉,但她还是没有躲,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从来不会躲避。
“我知道,那天你的手在抖。”
嘉措答。他那天在公路上教她用枪,当他握住她的手和枪,他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子弹飞出后的冲击让她本能地想松手,但他压住了向上抬的手,他知道她想学会,在关键时候如何保护自己,即使他在身后。他是的确存在的保护层,但安全的内核是生命的驱动机,他可能会被打破,所以她自己必须能独立战斗。
遇见他之前,她就是她;重逢他之后,她还是她。比起相交,他们更像永远向前的平行线,没有拉扯与碰撞,可以并肩,可以重合。即在互相身边,也可以将我变成你。所以有些相遇不是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霖。是大海和山川,岛屿和沙漠,万年间本就共生在一片土地,抵过时间与万难,山变成了海,海化作了山。谁也没有救了谁,他们本就是势均力敌,是同舟共济,是惺惺相惜,也是注定分离。
“从庆城时,他们就已经是这样的组织了。”
厉随又开始回想先前的事太,想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更早,曾经有很多人死于许八条的组织。但许八条不是最大的操控者。”
嘉措答道。他想到那个下午,那死去的很多人,那变成猩红的天空。
厉随皱了皱眉头,所有事情像扭曲而坚固的死结,无从下手,没有尽头。
“这里会有人贩卖自己的儿女,他们买下后会用人体制成法器或艺术品,卖给当地的富豪或者出口到国外。那些人用这些东西来求子,求福,或者辟邪镇宅。更多的是穷人偷盗文物后走私贩卖。”
嘉措讲到。他们缴获了太多这样的东西,也见过太多惨死的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并抓住这些组织,交给大寺的人处理。
“所谓的命。”
厉随平淡的说,她不会怜悯,不会憎恶,反而会无奈。恶人只觉得被害的人命不好,却常常忘记始作俑者是自己。他们要获得,就要用干净的双手去交换。但她偶尔也会害怕,当把一切归为命运后,她是不是会变麻木。她现在只希望能寻找故事中丢失的章节与角色,然后将完整的自己交给生命,这样死去,她不会后悔。更何况,有一群并肩的人同行,还有一个人在身后。
“那我们就是去改命的。”
嘉措笑了笑,然后带他一起到车子前面,观察一下有没有人追来。
外面一片寂静。嘉措刚刚踏出车前,他便听见一声咔哒声,有人拿着手枪。远处的一棵树后,有个人的帽沿露了出来。嘉措朝后摆摆手,示意厉随上车。他弯下腰慢慢后移,打开车门,关上后发动汽车,从山洞另一侧开出,从峡谷后侧离开。
对方的人大叫一声,四五个跑出来追击,有两枪打中了他们汽车的尾部。
车子无法返回公路,只能在峡谷和山地里流窜。嘉措尽量寻找有遮盖的地方,但由于地势的原因,走走停停,难以栖身。好在时不时出现的遮挡物让对方难以跟踪,他们第二次甩掉了那群人。车子缓慢地开着,越过了坑坑洼洼的山地,又来到了一片平原,一大群牦牛在前方散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嘉措下车,刚才的子弹有一发打中了汽车的轮胎,趁他们没有追上,嘉措赶紧下车换备胎,同时些许后怕。刚才的一辆车上,他从后视镜看见坐着一个白衣服的人。
是许八条。
许八条逮住了厉随和嘉措单独行动,想趁这次机会带走厉随。但没想到嘉措会进入峡谷,让他跟丢两次。
嘉措返回座位,心里还有些余震。他转头看见厉随,盯着前面的牦牛,深而静地呼吸。她打开了一点车窗,风吹起了她耳后的黑发,眼角有隐约的泪痕。
她不是因为枪响和追击哭,而是因为他们奋力逃脱,他们心惊胆战,可广阔天地中的其他生命仍然肆意地生存,他们差点被围攻,差点就中弹,可即使所有人都死在了刚才的峡谷中,并没有任何其他生命会因此改变。山还矗立,水还流动,他们渺小的生命里在自然中毫无力量,可对于自己来讲,又是他们拥有的一切。厉随流泪,因为她感受到刚才被自己的生命与自然的存在同时主宰,失控与掌控的融合,让她忽然间对生命更加敬畏。
嘉措同样。
他从一方逃出,山外的宁静与纯粹在无声中将他们抚慰,那一瞬间像被麻痹,无法动弹而卸下防备。就像他三年前负伤后离开阿热里,忽然去到海边一样。他的泪也无声落下。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短暂地在牦牛边上各自感受,停留这几秒。嘉措没有想过为她擦掉眼泪,他会一同哭泣,陪她在这瞬间沉沦,坠落,即使会消失在这寂然的大地。
他们流泪不为悲伤,而是在为无尽的苦难中还能拥有自己和对方的这一秒。
这一秒或许马上结束,或许长长久久。未知的珍贵和伤痛给予他们在这一秒肆意流泪,肆意享受的权利。
每个人对于世界都可有可无,但对于自己又是一切,每一秒都无所谓,每一秒都最可贵。自己能感受到的也算是世界的全部内容。
就像这一刻,一辆车与一群牦牛面对面,不一样的命,但一样的真挚而唯一。
“砰!”
所有的感受都戛然而止,团聚的牦牛们也惊慌四散。
嘉措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和车的影子,但枪声也让牦牛为他们让路。又是一声枪响,一辆车从后方冲了出来。但四处逃窜的牦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只能急刹停住,车上跳下两三个人,边躲牦牛变冲向他们。同时不断像他们射击。几颗子弹又击中车门。
嘉措掏出手枪,对准向前冲的人砰砰几下,其中两个被击中了大腿瘫坐在地上。厉随从后视镜观望,赶紧下车将轮胎最后一根转扭拧紧。
有一辆车开出,车上的人看见换轮胎的厉随,仿佛野兽看见了食物。
又两三个人从车上跳下,剩许八条在副驾,坐山观虎斗。
对面的人越来越近,嘉措尽全力对准他们,可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一片猩红色的天空,不断出现几个久违的,不复存在的面孔。他的胳膊软了一下,同时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左腰。宁嘉措的胳膊重新抬起,可手顿在了半空,手枪滑落。
“宁嘉措!”
厉随看见嘉措忽然静止,她的心跳也漏掉一拍。嘉措中枪了,可厉随先倒下。
她曾经无坚不摧,努力度过一些漫长的岁月;她害怕短暂的情感,学会让自己刀枪不入;她尝试放过作恶的人,希望自己双手洁净。
可枪声响起的一刹那,她所有的底线被怦然击溃,曾努力积攒的一些善意变得苍白不已。
那颗子弹正好击中他曾经的旧伤口,嘉措因刺痛昏迷,在她身前倒下。
她马上用手臂将身体支撑起来,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泪水无意中来得比悲伤更快。他的血溅到她脸上,和她的泪水揉在一起,晕染,交织,再落回他身上。
模糊的视线里,嘉措好像看见自己的血为厉随上了一层妆。对不起厉随,我应该陪你流泪,但今天我流血了。
厉随垂眼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像死去的海,海面无风浪,水中在汹涌,在下沉。宁嘉措你记住,今天是你欠我的眼泪,我要你补上,
活着补上。
这一次,是他先闭上眼睛,伤痛带他抽离于世外,将一切交给她。而厉随抬起头,一声不吭地把嘉措抬到车上,用衣服压着他的伤口,从座位下面掏出手枪,努力瞄准那龌龊的身影。
“砰!砰!砰!”
她不记得开了几枪,只是其中几个捂着身体开始怪叫,剩下一个继续向前追。但没有一人回击。许八条从副驾下车,面无表情的欣赏他们的打斗,他的手插着腰,看不出是希望哪一方胜利,也没有催促追击的人。
对方离自己还有百八十米,厉随便上车,踩动油门扬长而去,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哪怕留了一点眼泪却没哭出声。可嘉措在昏迷中好像听见她对他说的好多话。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中了枪,只知道她自己开了枪,她的勇气犹如枪响,击溃恐惧,击溃顾忌,然后像他教她的一样,保护自己。
那是唯一让他觉得,不让人畏惧而厌恶的枪声。
勇敢而坦率。
她发了疯一样的踩油门,直到车开上公路,她的手还紧握着枪。
嘉措,这次我想活着。
交手处,追击的人回到车上问:
“许哥,现在咋整。姓厉的带着她男人跑了。”
许八条没着急,看了看地图上最近的镇子在哪里,是距离五公里的地方,
那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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