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湖蓝的,地是土黄的,荆棘是灰绿的,几个放羊人是暗淡的,几个白衣人是割裂的。
最纯洁的白色这时反而将完整的天地撕裂开,太过清晰的色块在荆棘丛生中横跳着,飞舞着,好似天地的蓝与黄正为他们伴奏。而几个风沙满面的放羊人,一身的沙,反倒若隐若现在沙堆中了。
宁嘉措的车已经进入了沙堆,一路弯弯绕绕。他时不时停下车,从后备箱拿一个喝空的塑料瓶,拿刀刮开再用胶布粘上,随后仍在沙堆旁边,这是在记录他们的路线。差不多二十分钟,厉随已经能在副驾上看见一点荆棘的梢了,随即还有一辆车停在远处的沙堆旁边,嘉措便将车倒退,留出一段距离后把车停在一处有三方沙堆挡住的斜坡上,又从后备箱取了一张土黄色的罩子将车罩上。两个人徒步走入沙堆。
风沙迷眼,厉随戴着墨镜也要时不时抹一下镜片,嘉措实在睁不开眼睛,只好把墨镜驾在耳朵上,镜片却搭在了面颊的纱布上,看起来有点滑稽。
“那好像有几个白衣人。”
厉随低声说,但没看清白衣人对面的放羊人。
“看来真的是许八条一伙的,”嘉措肯定道,随即找到一个合适的沙堆躲在后面,“那些应该是放羊的人。”
厉随又探头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凹陷的沙地上还站着一些衣衫破旧的中年人。
“许八条和放羊人做什么交易,他们有文物吗?”
厉随问道,这些人看起来穷酸的很,哪里像是能和许八条一伙人扯上关系的。但嘉措还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仔细的在看着什么。
“他们在打手语。”
宁嘉措说。
厉随又抹了一把眼镜上的沙子,果然,白衣人和几个放羊人一直在比划着什么。
“没错,他们不是在做文物的交易。”
嘉措回答了上一个问题。
“许八条不是贩卖文物吗,他和残疾人还有生意?”
“不是文物,是人,他们卖的是人。”
其中一个放羊人比划完一段后,嘉措看明白了他们的交易。
厉随不语,她随即想到六年坚定的那只人皮鼓,如果把许八条需要的人和文物联系起来,那么这是她认为的结果。尔后便看见几个白衣人提了一个袋子给那几个放羊的,估摸着是他们付的钱,几个放羊人又伸手伸脚地比划了两句话。
“厉随,走,”嘉措弯着腰,抓住厉随的胳膊往后退,“他们约定好了明天早晨来交人,我们赶紧走,别让他们上来之后发现有人。”
两个人转身准备原路返回。厉随在转头的一瞬间,看见两个白衣人双手合十向牧羊人鞠了一躬。虔诚而神圣。
走出沙堆后,两人上车,厉随低着头问道:
“宁嘉措,阿热里有道别时要双手合一鞠躬的习俗么?”
“没有。”
嘉措摇了摇头。
“什么人会这样做?”
厉随追问。
“僧侣从一处离开时会这样。”
嘉措答。
“没事了。”
厉随点点头,便和来时一样又将脑袋靠在车窗上。如果白衣人是僧侣,僧侣会去买活人再做成文物吗,厉随思索着,她不敢也不能轻易否认某种可能性,毕竟人性不是靠职业去定义的。
“我们先回嘎玛镇,晚上和高徐碰面之后商量怎么抓捕,准备一下就来扎营。”
嘉措又把地图翻出来,边看边说。
“嗯。”
厉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车发动了,傍晚时又到格勒家中。格勒简单弄了些饭,嘉措换完衣服下楼后发现厉随已经出去了,并没有留下吃饭,他便对付了几口,帮格勒收拾完桌子后,他用座机拨通了高徐的电话。
“高徐,你都和谁来了?”
“二年和六年,巴桑出了点小事,阿布得守着站里,还得替那小子擦屁股!我说他怎么天天往外跑···算了,我等到了再和你细说他干了啥。”
“六年也来了?”
“噢,六年手头的工作刚好做完了,我想着河鬼沙堆离咱们太远,把东西送回去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六年去了能直接看看是些啥,咱们也好有对策,幸好他们是明天行动,我们还来得及过去,人多力量大。”
“高徐,他们这次做的不是物件,是人。”
“我靠,他们又开始了?简直就是胆大妄为!”
高徐在副驾上喊道,二年在旁边庆幸幸好他没开车,不然非撞上点什么。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下在哪里扎营,怎么应对白衣人,便挂了电话安心赶路了。
“哥,我明天没有事了吗?”
六年在后座问。
“六年,你明天先在营地,万一有事,我们来找你。”
二年听出六年心里有一点点失落,便带着安慰回答她。
“那厉随姐要和你们一起吗?”
六年又问道,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要是你嘉措哥舍得让她去,就随便她吧,”高徐说道,“巴桑这么一闹,咱们也少个帮手,她要是能帮点忙也好。”
六年点了点头,也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星星并不像她听的歌曲一样是闪烁的,而是一动不动地跟着他们走,像是烙在了夜幕中。
“高徐,你怎么对厉随这么不客气了。”
二年看高徐对厉随的态度和她刚来时大有不同,便好奇的问道。
“卖人的又来了,让人火气大。”
高徐脑子乱得很,但也不得不努力去理清思绪,总是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虽然平时也有些木讷,但真烦起来却变得有生气不少。三人便在沉重,烦躁,和低落中驶向嘎玛镇。
宁嘉措挂掉电话后,便听见格勒在画室中喊他,他进门后格勒便递给他两张纸,道:
“小宁,这是厉随托我画的东西,你有空交给她,我放心。”
嘉措接过两张纸,是两幅简单的花纹,他把画稿折好放进兜里,问道:
“格勒老师,厉随去哪了?”
“厉随回来之后问我嘎玛镇哪里人多,”格勒扶了下眼镜,“我和她说西街晚上有好多宵夜,不少人出来散步或者吃饭,她就出去了。”
宁嘉措点点头,谢过格勒后便出了门。一路听着许多叫卖,还有人拿着些木头雕的手串来冒充佛珠和他推销,相比起肃穆而荒凉的那穆和阿热里,嘎玛镇显得热闹的多,还有明显的烟火气。嘎玛镇是这带最老的镇子,也是最偏的一个,但人却不少,只不过都各司其职,都做些最传统最基本的活,可能就是这样,才尤为的干净而淳朴。
西街口,有家饭馆门口安了两辆摇摇车,这在镇上也是不多见的东西,两个小女孩正坐在上面跟着音响唱歌。饭馆旁边有个楼梯,通向店面上层的居住屋,厉随坐在楼梯上,店面的破招牌从屋顶垂下来,灯光正好给她照亮,她在楼梯旁竖起一片纸箱的盖子,上面拿炭笔写着“画像 10/张”,牌子旁还摆着一盒羊排,应该是从饭店里买的。厉随手中正握着炭笔,给摇摇车上的两个小孩画像,小孩的奶奶站在旁边看着厉随一笔一笔画着她孙女们的脸。
嘉措看见厉随,便没再走近,而是靠在土路对面的树旁,从包里掏出自己写歌的本子,又修修改改起自己的曲子来。过了一会儿,摇摇车的音乐戛然停止,老太太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厉随的牌子旁边,心满意足的把画带走。厉随捞起一块肉,边吃边看着对面树下的人,嘉措把脸上的纱布取了,虽然还有些明显的红色擦伤,他和街上吃饭的许多人差不多大,虽然总是干一些出生入死的活,却仍然没有那种粗旷,是柔软的,是难以触碰的,是容易受伤的,是让她即使在画画,没有抬头也能知道宁嘉措从对面走来然后停在那里,她的余光仿佛有方向,眼睛再专注,也总有一瞥到他身上。也对,他只算半个阿热里人,毕竟自己今天早上才知道,游离岛就是宁道烊的家。
厉随先是在心里说了一句自己没出息,又说他了一句死骗子。然后看着他抬起了头看自己,再走过来,坐在比自己低一节的台阶上。
“画像?”
厉随翻开新的一页纸问道。
“不是,画像我已经有了。”宁嘉措也把自己的本子往后翻了一页,是新的空白,“我想买一首诗,做我的词。”
说罢,把本子递向厉随。厉随没接,道:
“写诗,十五一首。”
“行。”
厉随接过,又把晚上收的钱都拿出来合在一起数了一遍,一共六十五,而这盒羊排刚好六十,净赚五块,也没亏待自己的胃,厉随是满意的,便问道:
“什么诗?”
她问道。但宁嘉措愣了一下,他也没想过要什么样的词,他刚才改的曲子,是想到了在游离岛听海的晚上,他可以弹琴,她喝了好多酒的晚上。便说:
“你和海,能写到一起吗?”
“诗而已,什么都能写到一起。”
厉随漫不经心的答道。
嘉措看着她,小心而试探的问:
“如果是真诚的诗呢?要加钱吗?”
厉随把本来打算动笔的手收回,停顿几秒后沉了一口气说:
“宁嘉措,我觉得你搞错了,”她抬眼看向他,“我在游离岛的时候是有点浑噩,没有思虑那么多,但我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与我无关的我可以不知道,那与我相关的呢?”
嘉措没说话,厉随点了点头继续讲:
“我对于你们或许有用,或许没用,我对许八条又一定有用,你们什么都不说,也都想留下我,我没有说过什么。合作共赢的事情,我愿意做,”厉随把手里的羊骨头扔到一边,继续心平气和的讲,“但你既要瞒我什么,又要我真诚相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又把所有事情混为一谈。但至少对我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会耽误你们,我会直接走,而不是既让我留下,又把我蒙在鼓里。”
宁嘉措微微皱起了眉毛,还是没有开口,厉随又把话抛出来:
“你在游离岛第一次见我,是不是认得出我。央金嬷嬷给我的画,你是不是早就见过。你的铃铛,是不小心丢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有些事情我没主动问过的,你不说当然是正常,但有些我们提起过的,你也没有告诉我,说不说是你的权利,我不能也没资格左右。但现在你又问我能不能真诚的写,我们到底是谁没有坦诚相待。”
她的声音和语调平和而淡定,只是在安静的阐述一个事实一般,没有责备,没有愤怒。
“厉随,你的真诚,是因为我,还是为我能说的话?”
嘉措抬头看着她问。
“你需要时间理智的想一想,你既然给钱了,这首诗我会写,但至于怎么写,要看你。”
厉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捡起自己的牌子,起身向下走。她只能给予别人同等的回报,多一分都不行。
“在去那穆时的路上,我知道你哭了是因为自己能用枪,但有一点是因为我受伤了吗?”
嘉措又问道,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理智的话,但他的慌张和不安只能在脑中变成自己记忆中的一幕幕,他想去问,他想确认厉随的情感。在游离岛时,他们的距离远,却彼此间更清楚,她是模糊的,零散的;他是克制的,理智的;而如今距离越来越近,她恢复了本身的理智,他却在熟悉的环境和对手中变的慌张,彼此间又变的模糊。好像宁嘉措在任务之外,又变的无措。
厉随停下脚步,又沉了口气,她转过身看着他脸上的伤,也确确实实是因为自己而被别人踩在脚下,但她更需要解决当下自己问题的方式,于是看着他的伤,略微有点飘忽地说了一句:
“早日康复。”
便向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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