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人声嘈杂,桌子上留着许许多多人吃完饭的油渍。厉随躺在铺上,脑袋枕着她的双肩包,连着mp3的耳机垂到了床板上。风扇呼呼的在响,散发出了淡淡的塑料味道。厉随穿了薄薄的短裤和长袖,盯着天花板发呆,火车上的盒饭她吃完了,就是肉少了一点。她砸砸嘴,翻个身把胳膊从上铺垂下来,打着响指。
天色渐晚,车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还有一些小小的湖。
比不上那里的海。
厉随把双肩包扔在架子上,她有点热,拿腿夹着被子,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她其实很平静,她什么也没想,她想睡一下,可是眼泪夹着汗水就流下来了,头好昏。
算了。
她摸索着从包里掏出一瓶药,就着晚上剩的菜汤咽了下去。她把药塞进包里,手碰到了一块木头,她猛地坐起来,那幅唐卡!
她脸上的泪都被她抹在了枕头上,这是刚到游离岛的时候央金嬷嬷给她的,她说是爷爷画的妙音女神。她把博物馆的画都临摹了一遍,唯独差了这一幅,那晚她放在包里,就没有再拿出来。
厉随缓缓把卷轴摊开,画布是帛做的,特别薄,她看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都磨损了,而且氧化的有点严重,但画的上面被贴了一层很薄的膜,她摸了半天才发现,线头都被贴在了卷轴的底布上面。妙音女神坐在莲花台上,陶瓷白的手指拨弄着扎年琴,披帛在她肩上,贴着她的后背。铺底色的颜料有点点开裂了,莲花瓣尖尖上的白色也已经变成了暗暗的牙色。女神额前还掉了很小的一片颜料。
“这他妈是多久以前的。”
厉随自言自语道。
她怔怔地盯着这个女神看了许久,好像并没有上次博物馆的感觉,相反,她觉得很平静。妙音女神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盯着下方,有点像是在发呆,总之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在弹着琴,这个神和他们不一样。没那么尖利,没那么强势,没那么···世俗。她才像一个真正的神,看破一切,自顾不暇的神。
厉随歪着头微微笑了一下,拿手轻轻蹭着画的边缘,她突然又听见了一声声弦声,木鱼声,还有人在诵经。鬼啊神啊全都聚在一起,牵着手漫步。
厉随正把卷轴卷起来然后等会放回绒布袋子里,她忽然看见在画的背面,靠近卷轴的地方写了几个字。是用普通的墨汁写的三个小楷,
“予江央。”
厉随端详了一下,本来没什么,因为她认得江央就是妙音。可是这个名字却让她要想起些什么,她一定见过这个名字。自从做了手术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少会出现在她脑海中。可这个名字太熟悉了,但手术后她就不记得了。厉随忽然又感觉到了那种压抑与喘息。她放弃回忆这个名字。用手摸了一下这几个字,这几个字一定是爷爷写的,墨迹很清爽,很干净,是短时间内写在纸上留下的。她又看了看画,直觉和专业都让她明白,这幅画恐怕不是爷爷画的,她开始观察从字迹可以看出的写字的人的用力习惯,和画上的笔锋对比了一下,虽然有点像,但绝对不是一个人作的。而且这画也太旧了,说这画是她爷爷都有人信。厉随的困惑开始变多,这画是央金嬷嬷给的,她不知道这画是哪一张吗。爷爷还有什么瞒着大家。
她今天没有喝酒,现在多少有一点点不舒服。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星星很多,有时没时地被闪过的树梢挡住。她闭上眼睛,又把手从上铺垂了下来,还打了两个响指,像在说着什么。
“······”
车厢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厉随看了看旁边的床,有位客人临时取消了床位,隔壁床上只有堆起来的毛毯和两个旅行包,一个是厉随的。
厉随把胳膊收上来,歪歪头,伸手在双肩包里摸索出一张来时的废船票,用力攥了一下,然后反着胳膊使劲扔到了下铺的床上。
“······”
“说话。”
另一个是,
“哦。”
嘉措的。
厉随刚躺下一会,就看见隔壁的床上多了一个包,很破旧,包底还微微湿了一点,而且开了线。包的旁边还同时扔了一只手机,盖都翻起来了,她看见按键盘的边上贴着一小片纸胶带。那是他之前把它摔了之后贴上去遮住裂痕的。
“还不睡?。”
嘉措盯着上面的床板,轻轻敲了敲床。他天色晚时才匆匆上了火车,简单洗漱后就一直静静地躺在下铺,他一直在听,听着厉随在上面翻过来覆过去,听着卷轴滚开的声音,听着她的耳机垂下来时里面放着的随机音乐电台。他没吃晚饭,就回头把厉随晚上吃完剩的面汤喝了两口。从酒吧走的时候,他清点完东西发现厉随没有把任何酒带走,才想到她的包里全部都是画笔颜料,酒一定是没有处放的。嘉措想了一下,就在酒吧拣了她平时喝的带着来了,一路上用了不少力气。
“不好意思,您二位的这个位置我一起买下可以吗?”
上午时,嘉措对着两个中年男人协商了许久,才把厉随的下铺和隔壁床的位置拿到。他太知道如果她要和这两个人一起度过两天一夜,是她先疯掉还是他们先疯掉了。她想安安静静的,他就帮她把这里变得安安静静的。
“睡不着?”
“睡不着。”
两个人同时说了三个字。他在问她,她在自言自语。
嘉措笑了笑,从双肩包里拿出来一瓶果汁,用胳膊轻轻怼了怼栏杆,站起来把酒递给她。厉随接过来,直接拿牙撬开了盖子,瓶盖落在地上,嘉措弯腰捡了起来,放在桌上。
“喝不完。”
厉随痛快的喝掉了大半瓶,可晚上那碗面量太大了,没吃完但吃的很饱。嘉措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瓶子,接着把剩下的几口喝完,把酒瓶子放在桌上。随即躺在床上。
“别说你是来送我去阿热里的。”
厉随看他什么也没说,就随便问了一句。
“我和你一样,我要回阿热里看看。”
嘉措其实前几天也做了这个打算,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纠结,是继续呆在游离岛,还是回到故事的起点找答案。他也会害怕答案,怕自己找不到,怕自己接受不了。可是他现在有所不同,他多了一个理由,他在她眼里看见了他所向往的一点东西,做决定真的很快,只需要一瞬,只要看见了那一点点鼓动自己的东西,就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你也一直觉得奇怪是吗。”
厉随半睡半醒地问,她在他来了以后,竟渐渐有了困意。
“你说的···”
“爷爷,央金嬷嬷,伦珠嬷嬷···博物馆,唐卡,二十年前的事情,还有你爸爸。”
厉随闭着眼睛想着。
“差不多,我确实该回阿热里看看了。”
嘉措听到厉随提他爸爸,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很久没人提过宁道烊了,他觉得那都快成他自己的陈年旧事了。
“嗯。”
厉随真的快睡着了。
嘉措不再说话了,她能在火车上睡好觉,这已经很好了。他起身,把桌子上的碗收拾了,看着窗外一次次呼啸而过的景色,嘉措把手伸到包里面,摩挲着一块牌子。这承载着那两年所有所有的东西,他当然会害怕,害怕所有的东西都会继续,继续吞没阿热里空谷的凉风,神堆,和满山的花开。害怕那些人,一个一个,无一幸免,害怕他们没办法邪不压正,害怕她回到的,不是她想看见的地方。
他何尝不是一直痛苦。他何尝不曾希望过离开。
可他有他的使命。
回到游离岛让他真正的逃离了一切一切,六年,二年,桑巴,央金嬷嬷,大家都好好的。他深爱着大海,爱着他身边的忠志的朋友与前辈。又一个两年过去,他终于快要忘记了,终于愿意不去想了,也终于痊愈了。可是那天下午这个阿热里的姑娘飞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前一天他和桑巴,六年,二年明明说好,大家谁都当没有回去过,把这位姑奶奶送走以后就继续这样平静的生活。他记得桑巴的眼眶有点红,六年也一直低着头,二年默默地听着,什么也不说。他们怎么会不去想,不去想那两年的故乡和自己。
嘉措从窗边走开,夜晚还是有点凉,他抬头看看厉随,她蜷在床上,手臂却搭在栏杆上面,垂在空中。嘉措轻轻捻起她的胳膊,扔在床上,帮她把被子掖好,自己也在下面躺下。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正闭上眼,旁边的手机闪了几下,嘉措伸手够过来,是二年。
嘉措又一次下了床,慢慢走到车厢尽头,按了接听健。
“嘉措。”
嘉措简单应了一下。是二年,低沉的声音,吵闹的环境。他们正在酒吧照顾生意。
“阿随和你都走了,她的房间继续堆杂物吗?”
嘉措愣了一下,才一个月,他却已经习惯自己隔壁房间住着她了,已然忘记那里曾经是个又挤又乱的杂物间了。嘉措想了想,道:
“堆我那屋吧,那房间以后还要用。”
以后还要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以后还会去到那里,没有任何依据的直觉。
“好······嘉措,见到他们,替我和二年还有巴桑问好。我是说他们所有。”
“好。”
二年先挂了电话。嘉措也红了眼眶。他们一直努力,去忘记,去逃离。可是现在在通往北方的火车上,他们又都不约而同的选择记住那些,去重新开始这些,这些曾令他们勇敢,拼命,崩溃,甚至绝望的东西。嘉措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他现在不能后悔。他想不到阿热里现在是什么样的,也想不到那些故人都如何了,本是随性而去,像这时的厉随一样。却不能兴尽而归,而是背负着血淋淋的回忆,仍然没有找到答案的回忆回来。他不希望这一次,厉随也是自己十九岁时的样子,他又回来了,阿热里镇。
这一夜过的安静又漫长。
清晨,隔墙床位的大爷一早开始哼京剧,模糊不清又咿咿呀呀的嗓音传到厉随耳朵里,但算不上吵。她揉了揉眼睛,胳膊肘撑着枕头坐起来,太阳在窗外已然在照耀了。她简单铺了铺被子,下了床,她的鞋带有点难系,便一屁股坐在嘉措床上。现在才六点多,可他的床是空的,厉随拿手拍了拍床垫,瞥了一眼床头,吃了一惊,嘉措的被子叠的异常整齐,是军人一样的豆腐块状,没有一点点褶皱。她没有碰被子,怕把它弄乱。厉随不算个特别讲究的人,自己的被子通常都是抖一抖随便铺一下就算了,自己的房间也是基本整洁,她挺喜欢乱乱的感觉,所以干脆就不怎么收拾了。再仔细想了一下,嘉措好像一直都特别整洁,她住在酒吧的时候,虽然画画是没有特别注意,但是嘉措每次进她房间后都会把那里打扫的异常干净,她的被子也会被他再叠一遍,但并不是豆腐块样的,而是很平常的松松散散的样子。
“真够可以的。”
厉随边穿鞋边自言自语。她起身,跺了跺脚,火车在往北方开着,虽然已经六月份,但白天夜里还是忽冷忽热的,火车上人又很多,气味也不太好闻。厉随拿着列车上的报纸扇了扇风,她穿着背心和长长的棕色裤子,还带了一顶帽子,看着很像电视上的摄影师和导演。
“起来了?”
熟悉的声音。
“刚起。”
嘉措轻轻从走廊拐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粥,还提着一个小纸袋子,里面是两个包子。他小心地把粥放在桌板上,又把包子递给厉随,然后摸了摸耳垂。
“我不爱吃早饭。”
厉随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头看着窗外。
嘉措挠挠头,吐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往一个小碟子里面倒,随即,他们桌上便飘出一股香辣味道。
“阿姨送了点辣椒。”
厉随回头,看见碟子里盛满了辣椒油,和上次在酒吧他做早饭时放的一样。厉随低下头,把碗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她很久没有吃过早饭了,所以早上基本都不饿,也没胃口,她拿勺子舀了一勺辣椒放进粥里,扒拉了两口,火车上提供的东西并不好吃,她突然想起了在游离岛的小餐馆里吃的饭,虽然海鲜都腥腥的,但是都酸甜酸甜的。包子也是应付的咬了两口,没尝出什么肉味来,倒全是油乎乎的白菜味。
嘉措看她好歹吃了两口,也不说话了,正撇开一次性筷子,可他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走廊口把过道和卧铺分开的帘子拉上,可厉随还是看见了。刚才他拉上帘子的一瞬,她看见走廊上刚好走过一个男人,一身的黑色衣服,还带了口罩和帽子,他透过帘子和墙壁的缝隙看了厉随一眼,目光刚好和厉随碰上。她说不出来那个人的眼神,带着一点得意和嚣张,甚至有一点凶狠。可是就只有一秒,她已经完全看不见走廊了。嘉措拉上帘子低着头顿了几秒,他应该也感觉到自己的不自然,但是没办法,他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到桌子旁,继续喝粥。厉随正想开口问他干嘛,忽然又发现嘉措的被子变乱了,松松垮垮的,像之前为她叠的那种一样。她皱了一下眉,沉了口气,感觉对面这个男的瞒着什么事情,她不知道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可是看他的样子,现在又像个没事人一样。
算了。
厉随玩着手指,她懒得管这些有的没的,等她到了阿热里,她也不一定会和他走一路,她只想赶紧好好画画,好好看看山,看看湖,然后找人问清楚让她纠结了好久的往事。
那里一定很好。
应该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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