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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桑榆在收拾出差的行李,这次她将跟随沈青傲,受政府委托去为一个新建的化工企业做安全分析,顺便检查当地的几个旅游景区在建项目。待的时间长,行李自然多,她打包了一部分,已经寄往了酒店,剩下的装进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
“什么时候的飞机?”盛夏里夜跑回来了,脱下运动内衣和短裤,换上睡衣,抱着脏衣服站在房间门口问她。
“明早七点。”
盛夏里看了看手机,“那我明天不能去送你了,我明天五点多就要出发去比赛现场。”
明天她将代表公司ehs部门参加一场公益性质的登山比赛,比赛全程直播,运动卡路里兑换公益金,所获得收益将全部捐给仍受职业病折磨的病人。现在大家普遍缺乏运动,大部分公司的参赛人员都只当做一次任务,只有盛夏里认真的锻炼身体和备赛。
“没有关系,我明天叫车就好。”
盛夏里怕顺风车司机不守时,又问邱意能不能去送她。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回家的影响,邱意最近很颓废,今晚打着送别陈桑榆的旗号喝了不少酒,含含糊糊的说,要是明早能醒酒,一定去送。
六点的飞机,算上路程,至少五点就要准备出发,还有不到六个小时,就算能醒得了酒,二人也不放心她开车去。
“那要不让孙涞送一下。”
“也行。”
*
第二天一早,大家汇聚在了清晨的冷风里,邱意醉成那样,强撑着一口气前来送行,站在电梯里没骨头似的往下滑。孙涞去取车,回来就见着盛夏里穿着一身合体的运动服,朝几人道别。
陈桑榆朝她喊,“加油啊!”
邱意嘟囔道:“加油,实在爬不动就歇一下,反正也没钱拿。”说出的话很“邱意”。
盛夏里冲二人笑笑,准备离开。
孙涞看到她在五彩斑驳的朝阳里,朝着他们挥手,仿若镀上了一层金子,那模样鲜活极了,孙涞的目光被她吸引,当她走到车边时,他忍不住说:“好想陪你一起去参加比赛。”
盛夏里朝着他笑笑:“那就一起去啊!”
可不过就是句玩笑话,孙涞还要去送陈桑榆,他说:“下次,下次一定陪你去。”
“好,我等你回来。”
*
陈桑榆在省会城市同沈青傲汇合,之后两人乘车到了金市,一个很繁华的内陆城市。
落地时当地相关部门负责人派了车来接他们,简单修整之后,二人先去了施工现场。沈青傲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陈桑榆没有相关资质,还是为他打下手。
建筑施工安全可以说是行业中最难管理的,人员流动性大,从业人员普遍年龄偏大,更加坚信“经验论”,严重缺乏安全意识,而且经常找不到负责人,一个总包项目下面,会有很多个分包单位,每个分包下面又会有很多包工头,到现场做事的工人可能都不知道到底归谁管,这就导致安全管理难以避免的混乱。
沈青傲一进入现场,就发现了不少问题,首先劳保用品佩戴完全不规范,安全帽松松垮垮挂在头顶,下颏带甩在脖子旁系带没有系的,没有系紧的,遍地都是,还有的甚至都没戴,把安全管理人员叫来一问,“沈工,这天气戴上是真受罪啊,不戴都一头汗,带子系紧捂脑袋瓜上都快出痱子了。”
金市虽然是内陆城市,但这段时间特别的闷热,就平地站着什么都不干,身上都黏黏糊糊一身汗,更别说还在上面作业的了。
沈青傲乐了,“你的意思,你还挺人性化,为他们着想呗?”
安全帽佩戴不规范,相当于没有佩戴,实际操作中,弯腰一动、安全帽就掉地上了,没法防物体击打不说,还有可能发生工人因帽子掉落分心去捡,引发绊倒、踩空等次生事故,而坠落的安全帽又有可能变成高空坠下来的那个“物”,砸到下面的工友。
有不少的事故都做了警示,有工人从1.5米的高处坠落,本应被帽带固定的安全帽飞出,导致工人后脑着地,颅骨骨折死亡;某工地工人未系帽带,被空心砖碎块砸中头部,帽子像碗碟一样被掀飞,冲击力相当于200公斤,直接穿透颅骨。
可以说,没有规范佩戴的安全帽,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以成为事故导火索。
安全员显然也清楚这些,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意思,我现在就让他们戴好!”
他喊了一嗓子,“检查的来了!”
人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把安全帽戴上、下颌带系上。
沈青傲看着安全员,“合着都是给检查的人戴的呗!”
沈青傲嘲讽起人来也不留情面。
他对安全员说:“你去,把总负责人叫过来!”
“总负责人?”安全员茫然的看着他。
“包工头!”
“哦,好几个呢!”
“总包!还有监理!”
“哦哦哦。”安全员去打电话,隔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负责人和监理才赶到现场。等待的时候,沈青傲问安全员,“你多大了?”
“24。”
“刚毕业?”
“毕业一年半。”
“有证吗?”
“还在考。”
沈青傲就知道他压不住人,你看那些问题他不知道吗?他知道,但是没人听他的,他也就放任了。查出来问题还得找负责人来解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沈工,来晚了。”沈青傲来前没有打招呼,他们又是受监管部门委托,有点“四不两直”的意思,负责人还算配合。
安全员拿出安全帽,沈青傲等他戴好系上带子才往里面走,边走还边叮嘱,“你们这安全意识太差了!我刚进来的时候好多高处作业的人连安全带都没系。”
“你是说一二层的吧?高处的我们都提醒他们系上了。这才不到三米,算是工地里的最低的了。”
沈青傲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有什么样的头儿,就有什么样的跟班,怪不得刚刚那安全员那么理直气壮的辩驳,“你还挺有理了?!别跟我说你觉得多高算高,一二层不算高处作业?高处作业被划归到八大危险作业里,就是因为危险性高,出事概率大,你以为非得爬到几层楼高才会需要防护?恰恰相反,根据应急部发布的报告看,实际作业里,2到5米却是高坠事故的重灾区,高于这个高度人们反而更谨慎,而在这个高度区间人们反而容易大意。”
“好好好。”
负责人领着两人一边走一边看,沈青傲看得很认真,不停的提出问题,其中一部分他会要求陈桑榆记下来上报告,一部分现场讲解。
说实在的,像是这种在建工地,要让他们处处合规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暂时按照要求整改了,往后一赶工,也就顾不上了。
沈青傲只能将那些常见的危险点,易出事故的问题,跟他们讲清楚,脚手架、防护网、钢丝绳、临边防护、孔洞防护、深基坑等,主要依据《建筑施工高处作业安全技术规范》等,现场有一些比较常见的隐患,诸如配电箱、开关箱前堆放木料杂物等,模板支架自由端过长立杆链接接头没有错开布置,防护栏杆没有设置踢脚板等等。
当走到五层时,沈青傲目光落在某处,突然不动了,紧接着,脸色沉了下来,手指着脚手架上正在作业的工人,张了张嘴,喊声都到嘴边上了,又硬生生咽回去,最后小声对身边的安全员说:“你们,去把那个人给我叫下来。”
安全员走到脚手架旁,把那人喊了下来,他身背安全带走过来。
沈青傲简直没眼看,指着他身上说:“来,你给我说,你佩戴的这是什么?”
“安全带啊!”那工人说。
“再说!”
工人看看负责人,又看看安全员,眼神乱飘。
“看来是知道,四楼啊!大哥,三点式的安全带是限制区域安全带,不能用作防坠!”
三点式安全带,通过限制作业人员的活动范围,避免其到达可能发生坠落区域的个体坠落防护系统。先不说设计参数、零部件承重的问题,三点式系带仅束缚上半身,一旦不甚滑落人的身体极有可能脱出,导致坠落。这就是当时沈青傲不敢大声喊他的原因,生怕他一紧张,脚底打滑掉下去。
而全身五点式的安全带,则束缚全身,没有身体脱出的可能,而且系带、安全绳设置缓冲装置,可以有效对人员进行防护。
“这么高楼层作业,你绑个三点式简直是在作死!你就算自己不要命,想想家里的老人孩子老婆!”沈青傲劈头盖脸一顿骂。
骂完了还不解气,转头问陈桑榆:“刚才都拍到照片了吗?”
“拍到了。”陈桑榆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她全程都在拍现场照片,自然也拍了进去。
“上报!这个必须上报!今年8月住建部刚出新规,不准使用三点式了,你们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高处使用!简直是枉顾作业人员的性命!”沈青傲对监理说,“回头我也会知会有关监管部门!”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负责人还想劝,往沈青傲兜里塞烟,说一会儿说,只要别忘上面报,怎么也好说。
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家都懂,只要不上报,好处少不了。
沈青傲一闪身避开他的手,满脸“莫挨老子”,“你们在外面呆够了我不管,别牵连我也进去踩缝纫机,我跟你们说,你们这个施工方安全意识极度单薄,见微知著,你瞧瞧你们安全带,我随便扫一眼,里面多少问题?”
他叫安全员,“我问你,安全带使用方法是什么?”
“我......”
“高挂低用,严禁低用高挂,还有安全绳最长不能超过多少?2米!”高挂抵用可以降低缓冲距离,当不配备缓冲包的安全带发生坠落系数为2,高度2米的自由冲坠时,瞬间最大冲击力可达到1.6吨,而挂在高处可以将这个距离缩短为1米甚至半米,而挂在低处,冲击距离为绳长距离,一旦超过零部件的最大承受范围,则可能导致零部件崩坏,安全绳断裂,人员坠落。
“你看看你的作业人员,有几个符合标准的?我都不用再去看你们的资料,就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你们这儿培训不过关,演练不到位,就连安全人员都是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沈青傲真是无了个大语,他知道建筑行业的安全管理漏洞多,但他没想到会差成这样!
*
“早晚出事!”从现场出来后,沈青傲灌了整瓶水,扔下瓶子后,愤愤道。
陈桑榆嘘了一声,说:“不能这么说。”在事务所,就算遇到现场再差的企业,林意安也不准大家这样说,季译秀说这是“避谶”,否则哪日真发生了事故,工程师们心里也难受。
沈青傲一肚子气,直起身子,双手插进头发里,抓狂道,“说一万遍改不了!哎呀,好烦呐!说了他们肯定也不听,等我们走了,该怎么干怎么干,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让我干安全的啊!”
陈桑榆:“......”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想不到私下是这样的,跟他一比,林意安都算和蔼的了。
安全部门没有话语权是这个行业无解的难题,看那安全员,靠企业吃饭,回答问题前都得先瞄负责人的脸色,服务机构也是这样,苦口婆心劝半天,回头人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车子开上半路,沈青傲终于冷静了一点,他一边用手掌扇风一边随口抱怨,“这天真热啊,闷死了,是不是要下雨啊?”
沈青傲本来以为是给企业气的,没想到陈桑榆说:“好像是有台风过境,天气预报提示了。”
沈青傲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台风过境?!这不是内陆吗?还能有台风?”
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有,当地应急部门已经发了风险提示,他扔掉手机,“真他妈邪门,这几年天气真是越来越反常了!北方过台风,南方发洪涝!”
快到酒店的时候,陈桑榆想起什么,问沈青傲:“咱不跟今天检查的约好下回复查的时间吗?”
沈青傲掏了掏耳朵,心不在焉的说:“复查的时间?好叫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啊?提前带好安全帽?咱们查的这都是现场问题,下回还得突击检查,看看是不是整改完成了。”说完,叹了声气,“一准还这样,都是老油条了,说啥也没用。”
沈青傲看着窗户外面,神情有点沮丧。干这行各有各的难处,谁都不容易,沈青傲也不想严厉,但是他不严厉,只会让下面更加纵容,早晚要出事故。
“那我回去整理成报告,反馈回事务所吗?”陈桑榆问道。
“现场图拍全了吗?”
“全了。”
“行,先反馈给监管方。至于事务所那边,先别发了,过两天林工就来了,到时一起让他过目就行。”
陈桑榆笔尖一顿,“林工?林意安?他要来?”
沈青傲睨了她一眼,“嗯,他好像有点事吧,正好出差路过,过来看看就是顺路的事,不过,听说,他有朋友也在附近,说不定是来看朋友的也说不准,你不用紧张,咱们该干嘛干嘛,千万别把他当领导。”
沈青傲以为陈桑榆的停顿是因为见到上司紧张。
“嗯。”她指甲在手机上滑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点开屏幕。
快到酒店的时候,看着天气有点阴沉,远处黑压压的压了一层云,台风天天气就这样,阴晴不定的,有时艳阳高照,还得滴两滴雨。
到了酒店,前台提醒,过几天有台风过境,整个涉区市都会受影响,陈桑榆回到房间,找到当地的公众号,果然当地的应急系统和政府官网都发布了台风信息,还有台风天气外出需要注意的事项。
后来两天,趁着台风没有来,沈青傲租了一辆车,和陈桑榆又去几个工地查看了一番,台风过境,意味着之后好几天的时间都不能开工,很多地方都在赶工期,越忙越乱越容易出问题,沈青傲又嘱咐了不少事情,嗓子都哑了,这才回了酒店。
到了酒店,他感觉累得浑身都难受,只想洗个澡倒头就睡,睡前打电话嘱咐陈桑榆,让她把酒店地址发给林意安,林意安今晚的航班。
陈桑榆跟沈青傲核对了航班和落地时间、酒店房号,确认不需要去接他之后,就在房间里等他。
到了傍晚时候,外面雨渐渐转大,落地窗外雨点像是砸在地上一样,风也跟了上来,几米高的树被吹得东摇西晃,窗户都快给吹破了,陈桑榆心里有点不安,这样的天气,不知飞机能否顺利落地。她拿着手机,想给林意安打个电话,又想起他此刻正在飞机上,接不了电话,于是作罢。
这样忐忑的等了两个小时,九点多,给林意安发去的消息仍然没有回复,倒是窗外的风声小了些,陈桑榆想出去看看雨势如何,于是出房间下了楼,在走廊里面遇到服务生,听她说,很多预定了房间的客人,还未能入住,是机场那边很多飞机因为大雨无法降落,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陈桑榆听了皱皱眉头,又拿出手机给林意安发了消息,询问他到了没有,等了大概五分钟,仍然没有回复。
陈桑榆回房间穿了外套,翻出车钥匙,冒着大雨开往机场,路上车辆很少,大雨中路灯都显得黯淡不已,雨刷扬得飞快,仍然没法保持视线顺畅。
陈桑榆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又给林意安发了一条消息,说自己已经出发去接他,让他下机等一会儿,不要打车走。
实际上,林意安也没法打车走,这晚因为暴雨滞留机场的乘客非常多,加上多个班次因大雨晚点,整个候机大厅摩肩擦踵人挨着人,连温度都上升了好几度。机场外,有人刚下机,有人确定了航班延期,准备离开,等待打车的人排成长队。
林意安没有带伞,被挤在一个角落里望着外面的雨幕发呆。他这时有点后悔拒绝沈青傲来接他的决定。
几分钟后,手机开机,无数条消息跳了出来,林意安挑了几条工作消息回复,还有几个是瞿教授和朋友问他是否安全达到的,他只回了瞿教授,剩下的干脆发了条朋友圈,照片是隔着窗户滂沱而下的大雨,配文:人已到,雨不小。
陈桑榆在机场外停下车子的时候也看到了这条朋友圈,估计是自己的消息淹没在了众多的消息里,于是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起初林意安有点惊讶,这么大的雨,她竟然来接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已经按照陈桑榆的指挥走到车前。
他身上都是雨淋的痕迹,矮身坐上副驾驶,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桑榆在噼啪沉闷的雨声中打着车,说:“雨再大,都想来接你。”
三点式安全带,可以想象成一个马甲,后面系着一根绳子,在一些高处圆形平台工作,把安全带挂在中心,比如半径1.2米,绳子1米,人到不了边缘处,所以叫区域限制带,它不防坠,很多人混淆概念,当全身安全带用,人坠落受惊的时候,手臂经常不自觉扬起,就会导致像滑布袋一样就滑出去,这样发生过非常多次事故。
25年8月,也就是上个月,住建部已经全面禁止使用三点式安全带了,终于把这个反人类的设计淘汰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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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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