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花园走完六圈的皇帝终还是知道了二皇子跑到百草堂去求医的事。
赵大监把头垂的很低,在一旁默默侍立。
皇帝召了费淑妃来甘露殿,他要当着她的面宣布件事。
“您要革除二郎玉牒上的名字!陛下,您为何要如此,他是你我的儿子啊!”费淑妃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体面了,她不敢相信皇帝会如此绝情。
“他早已不配做朕的儿子,早已不配做符家的子孙。朕并非同你商量,朕是在通知你”皇帝下定了决心,他不想再见这个儿子了。
“您非要如此残忍,此事就没有转圜余地了么?”革了玉牒上的名字,等于革除了皇族身份,这于她和二皇子而言无异于重大的打击。
“你我的好儿子沉迷男色,不愿娶妻生子,不愿承宗庙重任,这样的儿子我还认他做甚,还不如去了他的玉牒之名,免得惹祖宗蒙羞”皇帝回道。
若是此次二皇子耽于男风之事不做处置,那以后皇室之人干脆也有样学样,反正是天家贵胄,就算沉迷男人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几句,到时候人人都去跟男人厮混,不去娶妻生子,绵延后嗣,那他符氏一族还有何脸面统御八方,治理天下!
费淑妃见皇帝已拿定了主意,也不敢再劝,而是问革去他儿子的皇族身份之后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置他。
“朕不会废他为庶人,朕会给他挑块好地让他去就藩,也算不负父子之情了”皇帝说道。
“那…那臣妾能不能跟二郎一块去就藩啊?”费淑妃壮着胆子问道。
皇帝怒目圆睁“朕不准!连你也要弃朕而去么?朕待你不好么?何况那逆子若要去就藩必会带上那伶人,你要凑那个热闹么?”
费淑妃顿时哑火了。
“你也不要心急,等朕千秋万岁后,自会放你出宫和他团聚,现在就老实在宫里待着吧”皇帝的头又疼了起来。
费淑妃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于是跑到大明宫去求皇后,希望她能帮自己说说情。
“陛下真这么说?”皇后也很惊讶,没想到这个儿子皇帝说不要就不要了。
费淑妃点了点头,然后跪了下来“娘娘,臣妾此生没求过您什么,只是这次,臣妾求您能不能劝劝陛下,二郎毕竟是他的儿子啊,就这么革了名字,这让臣妾今后如何自处,让二郎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接着给她磕了几个响头。
“允贞,你何苦如此啊,这是陛下的处断,何人能劝其回心转意?”皇后走到费淑妃面前,把她扶了起来,将其揽入怀中。
费淑妃终于忍不住,靠在皇后怀里哭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啊!阿爹因我是个女儿自小苛待我,阿娘因生不出儿子被休还娘家,嫁了陛下本以为从此过上了好日子,结果养个儿子又迷上了男人,连我这个娘都不认了,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费淑妃抱着皇后哭了半天,结果哭着哭着晕了过去。
皇后一惊,急忙命人传太医。
皇后把费淑妃打横抱起,然后放到了后殿的榻上,接着狠狠掐她的人中穴。
没一会,太医就赶到殿里,扎了几针提气,费淑妃醒了过来。
醒了就接着哭。
“你别哭了,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了,陛下也不会改变心意的,到时候二郎佳人在怀,最伤心的人只有你…”皇后说道。
费淑妃哭的更大声了。
皇后被哭的心烦,算了,任她哭吧,让太医在一边伺候,若再哭晕了立刻救治。
走到殿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前襟,结果都是泪渍,甚至还有鼻涕,皇后一脸无奈,又去自己寝殿里换了套衣服。
坐着步辇来到了甘露殿外,靠进殿门,他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皇帝具体说的什么内容皇后没听清,只能感觉到他很愤怒。
待她进殿时,迎面撞上了一位官员。
皇后认识他,他是宗正卿,掌宗正寺,专管皇族事物,莫非陛下真的下定决心了?
宗正卿因不小心撞到了皇后,于是赶紧行礼,口称“娘娘恕罪”
皇后没计较他的冒犯,说了声“无事”就放他离去了。
“陛下真要舍了二郎么?”跟皇帝一打照面,皇后就问道。
“是淑妃找你求情了”皇帝说道。
“不错,她朝妾狠狠哭诉了一通,看着颇为可怜”
“你可怜她,又有谁来可怜朕呢?”皇帝道。
“只要陛下不后悔就好”皇后淡淡道。
“朕绝不会后悔!”皇帝坚定了语气。
………
在几日后的朝会上,皇帝与皇后再次并肩而坐,皇后的面前仍旧垂了一道珠帘。
依旧有人越众而出,痛陈女主干政的危害,那些人仍是几日前吵着要撞柱的老臣。
皇帝没说什么,只是下诏,让这几人致仕归乡,准其半俸荣养。
还没等这几人反应过来,皇帝又传了力士和步辇,将他们强硬的架了上去,把他们从宫里抬回家中,途中绕城一圈,惹得城中百姓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群臣皆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皇帝接着下诏,加封王玄正为太宰、虞国公,恩荫其王家后辈三人为承议郎。
尚书令一职则由吏部尚书兼尚书右仆射陈恭接任,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侍郎柳祥孝接任。
有大臣忍不住了,从朝班中出列,谏言陛下有封赏太过之嫌。
“王相国为国效力五十载,朕加他太宰之位以彰其忠,卿以为不妥?”
“陛下圣明睿智,臣岂敢有疑;王国老志虑忠纯,陛下念其辛劳下旨封赏,也是应有之义;可王氏三子承陛下恩荫,甫一封官就位列正六品之衔,是否有些…”那大臣没把话说完,可到底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陛下给王家初入仕途的三人官阶封高了。
“王家三人朕见过,其才德堪配此位,卿多虑了”皇帝回道。
那人听后退回了朝班,不再出言。
接下来皇帝下诏宣布的事让朝堂又乱成了一锅粥。
“二皇子不敬师长、行止荒乱,不堪为帝室仲子,着革去玉牒之名,除为怀宁县公,不日迁往封地安置”
群臣之中有几人知道二皇子是因为什么被革了玉牒名字,但大多人是不知晓原因的。
“二殿下有何过失,竟遭陛下厌弃至此!”群臣纷纷出言询问。
“朕已说明缘由了”
“臣以为是有奸佞在陛下身边屡进谗言,离间天家骨肉亲情!”有大臣已经将目光瞄向了御座旁的皇后,可皇后仿佛未觉。
“卿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些”皇帝说道。
那大臣以为皇帝是在鼓励他继续说,干脆豁出去了“陛下圣德昭彰,登极二十余载,乾坤协泰,四海升平;奈何今放纵后宫干政,致使忠直之人被逐;如今陛下爱子亦遭放逐,可见帘后之人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伏愿陛下能及时醒悟,斥退奸小,重归正道,如此,纵罢官免职,臣亦无悔无怨。”
“你觉得朕的所做所为是受奸小蛊惑,那好,你可敢将那人名字说与朕听?”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那人。
那人的目光不断瞄向皇后,他都说的那么明白了,皇帝就仿佛听不懂似的,只想让他亲口说出他以为的那人名字。
那人憋了半晌,就是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来人呐!”皇帝勃然变色。
立刻从殿外冲进来几个侍卫。
“脱去此人冠服,交由大理寺审问!”皇帝说道。
那人连连大呼“臣无罪!”,可还是被拉了出去。
群臣纷纷劝谏。
“请陛下开恩!”
“还望陛下明察!”
“陛下如此冤枉忠良,就不怕今后朝堂上再也无人敢谏言了吗?”
皇帝在这些人叫嚷的差不多的时候轻笑了一声。
“忠良?从古至今,臣子的忠与不忠真的很难说啊”
然后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商汤本为夏朝诸侯,结果鸣条一战而灭夏立商;西伯昌本为商朝西部藩服,结果他儿子牧野一战而灭商立周;嬴秦先祖本为周室一养马官;汉高本为秦朝泗水一亭长;魏武终生事汉,其子代汉立魏;晋宣终生事魏,其孙代魏立晋。此后数百年乱世,南北各朝兴替,国祚长则数十上百载,短则数载十数载,其中不知多少人阖族尽殁,不知多少人以臣弑君…”皇帝轻叹道。
“不知在场诸卿,有谁敢自比诸葛兴王啊?”皇帝问道。
有臣子忍不住站了出来:“诸葛承汉昭烈托孤之重,不遗余力辅佐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人谓之曰“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臣甚为钦慕。可臣亦闻通义有言“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汉昭烈平生以德服人,三顾诸葛于草庐之中,从始至终对诸葛推诚相待,故而诸葛在他去后誓死相报,终生以匡扶汉室为己任。陛下只看到臣子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可陛下是否想过,假若君王做到了亲贤远佞、励精图治,难道臣子还会去行此禽兽不如之事?假若君王能使百姓丰乐、四方安宁,难道百姓还会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去揭竿而起、颠覆社稷?若身居高位者不能立身持正、善待臣下,又凭何要求做臣子的尽忠竭力?”
此人的一番话让在场诸臣中的许多人深受触动,也有人不认同他说的这番话,可不能否认的是,他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礼部尚书言思忠也站了出来:“老臣在陛下还是太子时曾任御史之职,自先帝升霞,老臣承蒙陛下看重,由区区正五品御史中丞拔擢为正三品礼部尚书,可谓皇恩浩荡。今日陛下论及臣子尽忠,老臣也有些心里话。老臣接下来这番话皆为肺腑之言,就算惹得陛下从此疏远、同僚自此割席,臣也要一吐为快。”
皇帝点了点头“言卿但说无妨”
言思忠颤巍巍跪了下来,朝皇帝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过身来,朝着诸位同僚躬了下身子。
官阶比言思忠小的纷纷行礼回应。
官阶比言思忠大的也纷纷朝他点头致意。
言思忠转过头来,看着上首的皇帝。
“陛下,自古忠臣皆难存身,若是可以,臣愿做良臣”
“夏桀无道,关龙逄以死谏君;商纣失德,比干剖心明志;周宣听信谗言,诛了敢言直谏的杜伯;商君一场变法,让秦国脱胎换骨,自身具五刑夷三族;武安君为秦国攻城掠地,战毕克,攻必取,一生从无败绩,因得罪奸人被赐死;吕文信被秦皇称为“仲父”,后来被逼服毒自尽;淮阴侯功高震主遭诛;晁大夫一心为国,结果腰斩东市;汉武当国,死在其手里的大臣不知凡几,一场巫蛊之祸,卫皇后与卫太子相继自尽,十数万人因此牵连丧命;鲍宫正性情刚正,为人诤谏,触怒魏文遭诛;陆昭侯忠诚耿直,遭吴主猜忌,结果悲愤而亡;张壮武尽忠辅政,结果逃不过灭族;宋文杀檀公,自毁长城;齐无愁杀高兰陵,国破遭俘…”言尚书历数着史书记载中被冤杀的忠直之臣。
“陛下,臣是个人,是个怕死的人。平生所求无外乎尽心辅佐天子,保全自身与家人安康。若陛下是圣明之君,愿听臣下进言,臣自会倾尽一身所学以报君王;可陛下若是残暴之主,臣也会进言,但不会冒死劝谏,若多番谏言主上仍不肯纳,那臣只会辞官归乡,不失为稷嗣君矣”言思忠很坦荡的说道。
皇帝以及在场诸臣被他一番话说的静默无言。
有人想指责他全无忠君之节,可他自己都说了,他不愿做那个以性命谏君的忠臣,他只会做良臣。
“言卿今日坦言告知心中所思,朕心甚慰,卿可放心,朕必不相负”皇帝深吸口气,缓声安慰道。
“老臣谢陛下体谅”言思忠又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待言思忠重新站起,退回班列,皇帝望向惴惴不安的群臣。
“朕不是残忍好杀之人,掌国二十年,卿等可曾见过朕冤杀过谁吗?”皇帝问群臣。
“那陛下为何将李大夫送交大理寺…”有人壮着胆子问道。
皇帝把手里的一份奏章交给了身边内侍,让他递给那人看。
那人打开奏章一看,只见里面全都是弹劾李大夫私下里的一些不法勾当,其中有几条甚至沾了人命。
站在他身旁的大臣也忍不住把头凑过去看奏章。
“若上面写的全都属实,那姓李的该判斩立决了,朕没有当廷处死他,而是交由大理寺审问,卿等还觉得朕行事不公么?”
群臣这次不再出言求情了。
“朕的所行所思,皆有章法可循。朕下定决心想做的事,无人可更改;朕不想做的事,无人可强迫。朕非暴戾之君,也非庸懦之主,君臣之间若有龃龉,大可当堂辨明,可若想蓄意挑拨、蒙蔽朕躬,朕绝不轻饶!”
群臣齐齐应声道“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让内侍拿回那份奏章,接着开始议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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