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怀宝迷邦
六万余言七轴装,无边妙意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润,口内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过山狱,不须妙法两三行。
——《妙法莲华经》
梁印乘车加步行,盘旋穿过一座又一座山,终于到达福州连江旗福禅寺。旗福禅寺在荒郊野外,背靠大山,面朝高速公路。梁印下车,来到寺里。他心中默念着法华偈,来旗福禅寺正是为了寻找《法华经》。在这个时代,往闹市去在大书店里是可以买到《法华经》的,或者坐在电脑前,动动手指就可以网购到《法华经》,然而梁印并没有这么做,他想的是头陀行。他想要的是一部佛前供奉的《法华经》,他要胡跪合掌,涕泪悲泣而白佛言:稀有世尊。
梁印终于如愿以偿在旗福禅寺找到了《法华经》,随后他带着法华经离开了。法华经义他可能不明白,但大乘佛法却是他所信赖的。
他说自己就是经中说的,挑粪的富人子,怀宝而迷邦。曾经为了成为学者而迷失在浩如烟海的书卷中,为了学位沉溺在无数的记诵的词条里,忘了母亲的忧心忡忡,忘了哥哥姐姐的辛苦操劳。就这样埋首考试,沉醉于功名,醉心于自以为伟大的事业,痴痴念叨着要献身于学术或者艺术!
2012年当年岁爬过大学的象牙塔尖,滑落在毕业就业的长途。梁印终于开始担心了,那些一考定终生的论调,终于成了无稽之谈,他感到本科文凭,使他赤贫,他被好几所中学拒之门外,他思量着更高的赤贫:硕士学位。一跃龙门身价百倍的论调甚嚣尘上,高考经历,如今再度考研,又是一场“一考定终生”的考试?
梁印走进考研教室,看到一张张书桌堆满厚厚的考研资料,心中有种死灰复燃的快感,然而他又感到疲惫不堪,因为他明白考研资料上的一家之言,不过百家争鸣中微不足道的一种,这是要他削足适履。这种削足适履,是钻心的疼痛,死记硬背那些自己觉得偏狭的论调,那些肆意臧否人物,非黑即白的论调,那些唯某某权威马首是瞻的子孙相继的论调。他问自己,要做那些学院派的徒子徒孙,能成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听的本就是百家争鸣,如今为什么忘记了四海之大,八荒之广,忘了孔丘,忘了庄周,忘了释迦,而要鹦鹉学舌,亦步亦趋,在这一汪学院的放生池里龟缩。
是啊世界这么大,我要出去看看啊!
梁印走出考研教室,回头时看到自己写的那一行标语还贴在黑板上方:墨染古今文,剑指天涯路。
终于毕业了,他要选择:出走!越远越好!距离并非空间的,也不是时间的,这是心灵的放逐,超越时空。
当他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要看望他所敬仰的江博士。
江博士是教他的古代文学教授,江博士看到他一脸心事,关切的问:“毕业了,还没着落吗?”
梁印回答说:“是啊,我想去中学教书,又突然想考研,不过现在又不想了,我要去外面看看。”
江博士说:“我毕业时也十分困惑,但很执着,又考了几百场试,得了南京师范大学的博士学位才到现在的大学任教。青年白发,还是想皓首穷经,母亲却来不及奉养,兄妹来不及亲近,无妻无儿,想想自己所失去的和自己所得到,除了叹息也没有办法。”
梁印说:“老师,你献身学术,可敬!”
江博士说:“一纸文凭,让我不能孝亲敦伦有什么可敬的。”
梁印看到江博士的白发苍苍,肃然起敬!可又想到他双亲已去,孑然一身,又感到凄怆。
梁印又想起江博士所崇尚,研究的诗人王维,30岁妻亡后,孤独终老于青灯古佛!心中酸甜苦辣,说不清滋味如何。
钻石广场上孔丘像是一块月光下的赤铁,在灯光掩映里,泛着黑光,深邃而沉重!
梁印常常自比颜渊,他所羡慕的是“坐忘”!
如今他与江博士相对而坐,却无法无视江博士和自己,怎么能忘怀了,现在和将来,他和江博士之间是苏轼与王维,还是陶潜与王维!无论是苏轼还是王维亦或是陶潜,名士情节和隐士情愫终究都是交缠着的书生意气!
梁印吃完江博士买的芭乐,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他和子律一起去了南山寺。
南山寺是芗城的古寺,就在闽南师大不远。
文人游寺,无非想清新脱俗一些!毕竟功名虽俗气,往往难如僧鞋低头就看破!
南山寺的木浮雕,让他们流连忘返。他们并不懂多少机锋禅语,只是羡慕僧人的自在!那些文字禅,终究是纸上功夫,不如这里真修实证的出家人实在。
听庙里的和尚说寺庙要重修地藏殿,梁印想捐一块瓦,于是掏出一百元人民币给管钱的僧人。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让他有释然得解脱之感。但滚滚红尘岂在寺墙外,实在他心里。他终究是自投罗网,无可救药!念念佛号,能让尘世的毒药化做甘露味,让得多深的功夫,需要何等的佛力加持啊!然而,梁印相信,佛种既已种下,今后一定能化身莲华!
暑风吹落芗城的花雨,能流连的都是过去。行囊一背,打道回府。梁印匆匆几百里,到了老家福州。很快他到了一家茶业公司当伙计,说是伙计并不为过,无非是个端茶送水的文案策划!新来的嘛,就得沉住气。梁印埋头苦干,并不叫苦!
一天他和同事去看茶山,草木葱茏的茶山,令人心醉。
梁印看到祭茶仪式上,一男一女古装扮相,着实有趣!
祭茶的司仪念念有词,还焚香膜拜古茶树!仪式还是称得上庄严肃穆的!
梁印想这民间习俗,祭茶应当还要拜茶圣陆羽吧!环顾四周,并未看见有什么人像!
梁印问同事:“拜陆羽吗?”
同事说:“拜了树神了!陆羽算得神吗?”
梁印说:“是圣啊,茶圣!”
同事笑道:“照你这样说,你读书还拜孔丘?”
梁印说:“去文庙拜过,学校不让祭孔!”
同事又笑说:“孔丘在师范大学罚站呢!拜什么拜啊!”
梁印一脸茫然:“罚站?孔子像顶天立地,还挺庄严的。”
同事说:“你这是复古,还是佞古呢?”
梁印忽然明白了什么,忿忿不平地说:“无古不成今,无祖没有你!”
言外之意,大概是说对方欺师灭祖了!
同事楞了一下,看着梁印说:“莫名其妙!”
梁印想了想也觉得没趣,悻悻地离开了。
他突然感到失落,大概是从中文系的堂皇走到了茶文化的破落!
然而,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是,这话是不是也太迂腐?
梁□□里“呵呵”!无奈的“呵呵”!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落寞!
你永远读不懂一个中文人的矫情!
梁印突然想起自己给同事看自己写的古典诗词,同事说:有味道。
现在回忆起来,仿佛觉悟了,原来别人是因为闻到馒头坏了而惊叹:有味道的!梁印却一心以为是真的有滋味!
人真正可悲的真的是没有自知之明啊!从顶天立地到罚站,这修辞上是相距万余里,是梁印这头驽马赶不上的!
第二节 金陵鸿儒
茶山的葱郁,还有那一抹落日余晖,都是诗意的。梁印陶醉其间无法自拔。你或许会觉得一个年轻人沉醉于山水田园,会丧失斗志。然而,一个中文人离开山水田园,他能在玻璃和水泥里健□□长吗?他必定不是一个诗意、浪漫的中文人。因为翻开文学史,从屈原的香草美人,到陶渊明的山水田园,再到李白的壮美山河,还有苏轼的江湖浩渺······中文人的家园感都在山水田园之间啊!
对了,我还有“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名言为中文人辩护!
一日公司请来了南京某高校的董少舒教授来开讲座,讲座叫“茶与传统文化”。
梁印也来听讲座。
董教授说:
机械化制茶,茶流水线上高效生产,是现代茶业发展必谋之路。你们的手工小作坊再不改善,就一定会被淘汰。
人在工业革命面前变成螺丝钉,能成为大工厂的螺丝钉,服务于大局而忘我,是多么渺小而伟大的事啊!
封建时代,帝王糊涂,不发展奇技淫巧才导致今天中国的落后,多可悲啊。
茶与传统文化究竟是谁主,谁次呢?其实不要去给每种茶道安一个儒或释或道的标签。当年董仲舒独尊儒术,是不对的。儒术不科学,怎么制好茶,肯定有弊病,所以才要改。但是今天马老板是应该尊为第一的,因为没有哪一个时代,像今天一样科学!希望你们用马克思主义武装大脑,为国家生产出马道好茶!
······
台下一片掌声!
梁印在人群中笑得前仰后合,同事拉拉他的一角,示意他要严肃!
梁印赶紧闭上嘴,从后门出去了!
午餐大家一起围坐在一起,梁印和同事们边吃边聊,正高兴,突然董少舒教授来了,也加入进来。
董少舒说:“同志们,你们公司主打好茶茉莉花茶,味道香,喝起来挺苦的啊!我们那机器加工的袋装茶,味道又香又不苦的!”
梁印的同事刘絮说:“机器把苦味变没了吗?”
梁印笑道:“还有不会苦的茶!”
董少舒瞪了一样梁印,说:“咖啡苦可以加糖,茶这么苦却不能加糖,真是岂有此理。”
梁印说:“教授,苦尽甘来,茶甜得很啊!”
董少舒说:“你们看看,你们制茶,一个人用筛子得摇多少遍啊,那么热的锅,用手翻炒茶,多烫。我觉得刀耕火种的日子应该过去,你们要用机器改善自己的工作环境。要高效!而且经济效益要高!”
梁印说:“现在手工制茶价格不低的。我们卖的就是科学茶道,茶道包括传统制茶工艺!机器只是人的附属品,是助手,我们也用。传统制茶工艺,是流水线上的生命线!”
董少舒说:“传统的东西有的要更新,有的要抛弃!你想想对不对!”
梁印不想当众和董少舒多争论,又听到董少舒这样高度概括的哲学用语,就闭上了嘴。
吃完饭,梁印便回自己的办公室。当他经过办公楼的接待厅时看到了几幅照片,上面有“茶界泰斗张天福”几个字。他于是走近看照片。
原来是公司老总和张天福的合影。
梁印很早就听说张天福的大名了。
福建乃至全国最有名最有实力的茶业公司“天福茗茶”就是张天福创办的。
梁印经常浏览“天福茗茶”在淘宝的店铺网页,天福茗茶所继承的茶道正是“儒释道”!
梁印知道机器要模仿制茶工艺是可以不断改进接近的,但茶道不是机器可以制造出来!
第三天,梁印被公司安排去三坊七巷的弦歌轩写关于“喝茶赛棋”的报道稿。
三坊七巷是福州文化氛围最浓的地方,这里自古名人荟萃,多是达官贵人的府邸。现在已经不住达官贵人,成了国家5A级旅游胜地了。
弦歌轩就建在三坊七巷,面积不大,却是个优雅的去处。
棋赛开始了,选手老少青都有。
茶艺师这是也很忙碌。泡茶端茶。接着古筝弹起来了!
梁印不禁叹道:室雅何须大!
梁印在人群中漫步,茉莉花茶的香味浓郁,在室内弥漫!
这时,同事邱水来找梁印闲聊。
邱水问梁印:“赛象棋 ,品茶香,你喜欢哪一样?”
梁印说:“茶啊,茉莉花茶固然香,我更喜欢铁观音。”
邱水问:“为什么啊?”
梁印说:“茉莉花茶,是花茶,实际是将茉莉花与绿茶窨制,绿茶袭香,或者说说得不客气点是盗香。非我本色,茶品就低啊!”
邱水说:“高论!高论!”
梁印笑说:“岂敢!岂敢!”
邱水说:“我喜欢正山小种!”
梁印说:“愿闻高论!”
邱水说:“正山小种生在武夷山,是岩茶,好山好水哺育而出。茶水通红,茶香浓郁。一股激情,让人忘怀不了啊!”
梁印说:“就如邱水你一样,性情刚毅,激情四射!”
邱水笑说:“过奖了!”
梁印指着棋盘说:“博弈,你喜欢吗?”
邱水说:“楚河汉界,打江山,我不喜欢;可是松风明月,游山水,我喜欢!”
梁印说:“邱水泥这话文绉绉的,但我喜欢!”
聊得正高兴,梁印被叫去写报道稿了。
刚来公司不久,梁印结识了许多才华横溢的朋友。就要元旦了,梁印的老朋友唐渊冰要来找他。
元旦当天,渊冰如期而至。渊冰说他已经在福州当警察了。
梁印提议要去高盖山玩。两人于是出发去仓山的高盖山。
高盖山并不高,有一道溪水,在林间石阶旁哗哗流淌,风景宜人!
渊冰问梁印:“你当初那么对文学那么执着,为什么不去考研呢?”
梁印说:“我现在对文学还很执着啊!渊冰兄,你也知道高校的现状,我觉得在学院中只会限制我的才思,我要的只是看看书,写写作。你不要觉得我清高啊,我只是不想被文凭剥夺思考的自由,甚至被高校围墙限制人身自由啊!”
渊冰笑着说:“梁印啊,你的性情我了解。只要你有你喜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自己的爱好都可以好好发展。我只是疑惑,问问!你的坚持,我支持啊!”
梁印说:“渊冰,你当警察我也支持!”
走了没多久,就走到山腰的妙峰禅寺。
一尊白玉观音立像,高达两层楼高,矗立在寺前,溪旁。慈悲庄重!
渊冰问:“从前我们一起看南怀瑾,南怀瑾崇尚儒释道!你现在还崇敬南怀瑾吗?听说你的宗教情节很深?”
梁印说:“宗教固然排他,但在我心中儒释道都是真理!”
渊冰说:“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在放生池前站立。池中游鱼见惯生人,不惊不惧。有时里头的乌龟还探出头来看着他们!阳光暖暖地照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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