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小雨莫过一刻钟左右就停了,临近京都城的官道旁还有供行人休憩的茅草长亭。
因为雨刚歇,长亭上的茅草仍旧往下滴水,亭外拴着的白马正低头咬着被雨水打湿的枯草,宋阙靠在柱子旁闭上眼小憩了片刻。他头上的斗笠没摘,双眼微阖,习习微风吹过,将他斗笠两旁的面纱扬起,也翻飞了一旁的书页。
言梳从宋阙的袖中掉出来后淋了雨,书面被水打湿,书角也有些水渍。
正好这处雨停了,又碰到了凉亭,故而宋阙靠在这里吹风,将书摊开在一旁,等着风干那几滴雨水好继续上路。
西面吹来的风大了点儿,书页刷刷翻开,缝合书页的细线顺着风化成了细末,一张张白纸哗啦啦地飞散,又被一阵风卷在了一起,于长亭外旋了几圈。
白纸化成了月白的长裙,山河闲书逐渐卷成了曼妙的人影,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洒下,飘逸地垂在了脸颊两侧,软手抬起袖子遮蔽了吹向脸庞的一股风,言梳歪着头,慢慢露出了半张脸来。
杏眸睁圆,柳叶弯眉因好奇周遭四下打量而微微扬起,言梳的瞳仁尤其黑,像是一滴乌墨,其中倒映着灰蒙蒙天空下,长亭内靠着柱子休息的宋阙。
被风扬起的面纱像是一层薄雾,遮蔽了宋阙的半张脸,半面清晰,半面朦胧。
言梳记得他的那双眼,即便此刻是闭着的,她也记得那双桃花眼看向山河闲书时带着浅笑,微微弯起的模样,分明清澈,却又有些惑人。
言梳放下手,看见宋阙的当下心脏便狂跳不止了,她扬起灿烂的笑容,几乎露出一排牙齿,杏眼弯弯,脸颊两侧还有梨涡。
没有犹豫,言梳便立刻朝长亭奔去,踏着轻巧的步子溅起了长亭旁水洼里的雨水,刚化成人形白净的裙摆,便多了几滴醒目的泥点。
言梳跑到了宋阙跟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张开双臂便直接扑入了对方怀中,她来时带着一阵风,宋阙已有察觉,才来得及睁开眼便见一抹白影撞上心口,闷闷的微痛传来,言梳扬起的发丝还未完全落下,扫过了他的下巴。
宋阙头顶的斗笠因为这一撞歪倒在地,他愣住了。
亭外白马瞥见动静,歪着头朝两人看去一眼,哼哧一声后继续低头吃草。
言梳的双臂紧紧箍着宋阙的腰,脸颊于他心口的位置蹭了蹭,声音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宋阙!宋阙!”
“……”宋阙片刻失神后意识到这不对劲,于是双手推在了言梳的肩上,轻轻推了几下。言梳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觉得他是在与自己玩儿,抱着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点儿,甚至手脚并用,要往他身上爬。
“你……这位姑娘……”宋阙身后是长亭的柱子,退无可退,面上泛起了几丝尴尬,心想这女子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显然是认得他的。
言梳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张乖巧的脸露了出来,活泼地皱着鼻子朝他的脖子靠近,闻了闻熟悉的气息。
宋阙浑身僵硬,见这张脸自己从未见过,眉心轻皱,还是用力将对方推开了。
言梳刚被推开,又想要抱过去,宋阙连忙右手双指并拢,对着她眉心位置轻轻一点,金光泛着的涟漪在言梳额前荡了一圈,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宋阙见眼前莫名出现的女子骤然化成了一本书躺在地上,他微微抬眉,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照理来说,人间月阁里的东西,不应当会化作人形才是。
宋阙右手背在身后,解了对言梳的禁制,便见那书又变成了人,言梳摸了摸摔痛的膝盖,有些委屈地站起来,眨着圆眼望着对方。
“竟是个小书仙。”宋阙认真看了一眼言梳,又察觉她身上并无多少仙气,反倒是更像是书灵,因缘际会得来的化成人形的机会。
“是吗?我是书仙吗?”言梳听到这个称呼有些高兴:“我就算是书仙,也是你的功劳!”
不等宋阙问,言梳便凑近几步道:“我听见的第一道声音,便是你的。你对着我‘呼~’吹了一口仙气,将我身上的封印解除,后来又给我渡了几口仙气,我才找回了五感得以化成人形。”
宋阙闻言,眉心轻皱,仔细回想一番又有些讶异,他背在身后的手掐指一算,得知缘由不禁觉得惊讶,再细细打量言梳,看待她的眸色也变了几分了。
言梳仍旧歪着头笑盈盈地望着他,宋阙眉目柔了几分,脸上总算重新挂上了浅淡的笑意,言梳瞧见了,笑容更甚。
她还想凑近去拉宋阙的手以示自己的亲近,只是宋阙先一步瞧出了她的意图,不着声色地将双手一并背在身后,言梳也没所谓,笑容不减地扯着他的袖子,指腹摸着他袖上的云纹,深吸一口气。
宋阙身上好香!
似是有淡淡的忍冬味道。
言梳化成了人形之后便不愿再变回一本书了,既有了鲜活的生命,就不再是物件,宋阙也无法把她收入袖中,只得叫她一直跟着自己。
言梳的性子过分活泼,她是初见天地,宋阙不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曾是放在人间月阁书架上几千年都不曾有人碰过的山河闲书,只以为自己是书妖得道,得了宋阙一句小书仙,万分得意。
原本宋阙可以骑着白马早早入京都城,不过他不能与言梳共乘一骑,便牵着白马慢慢朝京都城走。
原先十几里路,生生走到了天黑才到,京都城的城门落锁,他们只能在城外村落里露宿一宿。
索性到了京都,周围村落镇子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很不错了,有些农户仗着自家院子大,改了前院专供行人露宿,房钱比城内客栈便宜不少,故而也有人特地选择住在城外。
农户见他们衣着鲜亮,以为是京都里的贵人,出手又大方,便做了两晚糖水送来。
当夜天上无月也无星,秋末的天入夜寒凉,言梳端着糖水敲响宋阙的门,想要把糖水送给他喝,宋阙没开门,只道:“我的那份糖水也给你了。”
言梳一听自己有两份糖水喝,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她端着糖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窗户坐在床沿上晃荡着双腿,抬头看向乌黑的夜空,仅能在微光之下瞧见几只夜行的鸟。
对于言梳而言,她的记忆里有人间诸多画面,但早已不记得亲眼所看、亲身体会的感受了,第一个夜晚她没睡,只觉得心口盈盈地,被自由的幸福充满。
是宋阙给了她自由。
她喜欢宋阙。
次日一早,言梳便陪着宋阙一同入了京都城。
京都是郢国的国都,其城之大几乎望不到边际,城墙与群山相连,断成了几节,城外的山间还有寺庙道观,住得近的与钟声香烟而伴。
言梳入城之后便被街道两侧的繁华盛景所迷,目不暇接地望向摊贩或酒楼上挂着的灯笼,还有书斋二楼挂下一副巨大的字画,一个字便有人高,上书‘河清海晏’。
宋阙看向那四个字,目光稍作停留便挪开,再回头看向言梳。
小书仙第一次见到这些景象,本就充满好奇,又不似宋阙这般淡然的性子,早就与他隔了半条街,若非她蹦跳得跟个孩童一般没有约束,宋阙未必能在人群中第一眼便找到。
他没催促,站在路边等言梳走到跟前了,才轻笑道:“跟紧些。”
言梳点头:“好!”
京都城中较好的客栈还要再往里走几条街,一路上言梳碰见不少从未见过的东西,她觉得新奇的,都指着问宋阙那是什么。
花灯、剪纸、面具、糖人,这些是常见的。
还有花车、顶碗、袖舞、草编等。
到了客栈,宋阙订了两间普通客房,他随小二上楼检查房间有无缺损,言梳被坐在堂后说书的给吸引了,听了半晌故事,等人家说书先生下台饮茶歇息的功夫,缠过去问东问西。
说书先生觉得她谈吐率真有趣,问她是哪家的贵人,言梳张口便道:“我是神仙。”
说书先生愣了一瞬,见言梳眼神认真,便道:“贵人既不愿透露身份,那老夫也不问了。”
言梳以为他说自己骗人,便解释:“我说真的,宋阙告诉我,我是小书仙。”
说书先生心里嘀咕一声,我还是老书仙呢,嘴上打趣问:“宋阙又是何人?”
言梳想了想,一时说不准宋阙的身份,她对宋阙了解甚少,仅知他的名字,又知他很厉害,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了。
说书先生问:“如何厉害法?”
言梳提起这个,便两眼放光:“我不知的他全都知道,一一耐心告知于我听,教会我不少东西呢。”
“教你东西?那便是师父了。”说书先生说着,捏了捏胡子。
言梳问:“是吗?这是师父吗?”
说书先生点头:“你说他很厉害,你不懂的他都懂,还教你这些,凡有所教,皆是师长,日后可不能直呼其名,要懂尊师重道。”
“我若叫他师父,他会更高兴吗?”言梳似懂非懂。
说书先生点头:“应当是比你直呼其名更高兴些的。”
言梳轻轻啊了声,她想让宋阙高兴,宋阙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很好看。
于是宋阙确认好住房下楼,便见言梳提着裙摆朝他这边跑来,笑盈盈地喊了声:“师父!”
宋阙:“……”
又看了一眼说书先生的方向,老先生面露满意,似是在说‘孺子可教’。
宋阙不知言梳与说书先生说了什么,也没过问,出客栈时言梳跟在他身后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出去逛逛。”宋阙道。
他每到一处,都喜欢四处看看,若有新奇有趣的地方,便不虚一行。
言梳嘴上闲不住,将自己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母慈子孝感人涕零的故事在宋阙跟前又说了一遍,最终说到艰苦奋斗考上状元的书生回到家乡,却发现母亲身故,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前方一句呵斥将她的话打断。
“滚吧!”一名衙役嫌弃地拍了拍手道:“算你小子走运,若非严小公子提了一句,你现在只怕是个死人了!”
趴在地上的男人脏破的衣衫上布满血迹,他趴在地上微微抽搐,发丝半湿地搭在脸上,遮住了半边脸。
他畏畏缩缩地回头看了一眼府衙门前,双臂费力地撑起身子,好半晌才站了起来。
言梳瞧见了他裤子上一片血迹,背臀早就皮开肉绽,不知被打了多少板子,居然还能站起走路,简直算是奇迹了。
那男人抬手擦了擦脸,沉默着与宋阙擦身而过,露出的双眼满是不甘,落下愤恨屈辱的眼泪。
言梳仔细看着对方,等人影晃晃悠悠在巷子转角消失,她才啊了一声,指着对方道:“师父,是昨日那个小偷!”
宋阙嗯了一声,是昨日的那个人,但是不是小偷便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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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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