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五日。
初春后的第一个月,踏青刚过,万物复苏的大好时节,大兆香火最旺盛的寺庙——达朝寺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庙会活动。
达朝寺早前是由一远游僧侣于大兆一处名为寻山的小山峰下置办起来的寺庙,因其在皇城之下又四处风景秀丽,慢慢的名声就被带了起来,而后又由皇家出资兴建壮大。
多年来各地富贵、世家望族都会前来参拜,香火日渐旺盛,也引得一些佛学界的大能之人于这处修行。
庙会不仅是达朝寺最为重视的一个活动,也是整个佛学界最为看重的一场盛会。
从第一次举行演变至今,庙会实分为大会和小会,小会在十日前便已举行,主要是讲经布道,说佛论理,除了惯例的祭祀、佛像巡寺外,还有当日的坐禅之礼也颇为吸引人。
但这场庙会最吸引平头老百姓的还是其中的大会,大会俗称骡马会,与各洲际城池的集市性质差不多却也有不一样之处,主要以吃喝玩乐游玩观赏为主、求佛礼佛为辅,比集市更具有游乐性,供应的玩意也比集市种类多一些。
你在集市能买到吃到看到的东西,在庙会上一定看得见,各类日用必需品家禽家畜、胭脂水粉小吃饮食、什么杂技唱戏逗蛐蛐耍猴耍大刀也是应有尽有。
如此繁华的盛事也算是民心所向了,但达朝寺却明文规定寺内是烧香拜佛的圣地,不可有世俗之物打扰。
达朝寺临近的四周除去较远的云安,也有几处小村庄小城能撑起了一两个小集市,算是有可供游玩之人玩耍的地方。
但却因多的是人要来凑热闹,这些小城之处根本支撑不住这么多的人流。
不过终归是有解决的法子,达朝寺隐匿在寻山之下,寻山是大兆风景最为俊美的山峰之一,山间多是松树竹林,一贯清新雅致,从山脚到寺庙入口有很长的一段青石铺地的林间路。
经过几年的摸索,众人将大会搬到了这进山必经的长道之上,一来二去每年的这个时候,长道两旁就会林立各式各样的小摊,街边小吃,民俗表演,斗鸡骑马,打把卖艺,抽签算卦,各种江湖人、手艺人都会来此地,不为钱财只为卖弄玩耍一番。
在稍显拥挤的人流中,一身着月白色衣衫,额头上已经溺出丝丝的汗渍,但神情却是一片怡然自得,嘴里还吊着根小木棍的俊逸少年,他就慢悠悠的晃荡着,也不知道在向那个方向走。
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少年在一处人烟稀少,由布帘竹架子搭建起的高台,姑且能称之为铺子的地方,缓慢的停下了脚步。
他停下片刻,那处便有一阵清脆悦耳的琴乐声响起,少年的眼里陡然升起了一丝的兴趣,静静的望着前方。
那一方高台上立着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刚刚成年的少女,绿白色的戏装虽是大兆当地流行款式,但这眉目一眼望去便与大兆本土人不一样,眼大眸深,发丝微卷,身形高瘦。
她身后奏乐的是两个中老年人,一男一女穿着干净朴素,从交流的神情动作看,似乎是一对夫妻,他们演奏的乐声很悦耳。
三人这处与别处唱戏的十分不一样,唱戏之人,没有浓妆粉抹,装扮素雅,奏乐之器也没有那么繁琐,只有些许两种乐器且是少年从不曾见过的。
少女捋捋身上的衣衫,眼神顷刻之间变的不一样,微微启唇,声音缓慢的响起:“我生于大兆昭历五年,即南洲岛庆易年冬天的十月十日,时值南岛战火纷乱之时,生于渔村平民百姓之家,长于大兆京城绚烂瓦舍之中,苍天待我厚道……”
南洲岛部,位于大兆东南方,由几州几岛建立的部落政权,部落位置隐蔽难寻,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族中靠海盛产海鱼贝类珍珠,传闻此族先祖为人鱼,早前与外族相交甚少,南岛人在天下都难寻几人。
后由于部落内部夺权,族中有人与外族勾结,造成南岛战火纷争,随打开族中通往外界之门,多数南州岛人于外世避难。
少女口中的大兆京城瓦舍,是京城平民百姓、富人贵胄都爱玩耍的娱乐场所,起初是由一群唱戏之人讨生活,大家互帮互助聚集而形成,随着日复一日的发展,慢慢的便成了一个更加盛大有组织、有规模提供娱乐玩耍的地方。
但正因为如此,里面过于复杂,什么三六九等的人都有,什么事都在发生。
有吟诗作画的高雅场所,也有专看歌舞表演的正当风月馆,便同样有富人贵族专门狎妓的勾栏青楼。
这一刻,少年的心蓦然有些抓紧,不知是少女的声音,还是她所吟唱的故事在打动着他,少年的内心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同样的时间,在不远处贩卖旧书籍的小摊处,也站立着三个少年,虽都被这处吸引,但真正有所感受的也不过只其中一人而已。
那满脸感慨,神情恍惚的小少年身形是三人中最为娇小,面容也是三人中最为俊美的。
“老五,你怎么了?”直到三人中,年岁稍大的少年出声才拉回了她的视线。
他们三人便是当日与少年一同在云安镇门口的苏家人,视线看着戏女的那位小少年,便是身着男装化女为男的苏耦。
苏耦还未到适宜出门交际的年纪,不常单独出门,基本都是随家中长辈一起,很少有机会这样独自出行,庙会之行虽是和自家兄长一起,但这样的场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他们几兄妹自幼就不喜下人时刻跟着,长辈们也不喜他们太过张扬,这次出门几人连奴仆都没带,所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化为男子前来要方便一些。
身为大哥的苏然本也是要和他们同行游玩的,但是奈何达朝寺内有几位得道的高僧正在举行一场研习佛卷,谈论古史,品花下棋的会事。
他思量片刻,再三叮嘱几句后,便头也不回的离了去。
苏耦神情顿了顿,看着苏正笑着道:“没什么,只是在想,那女子的戏腔很有趣。”
苏正神情不变,略微迟疑了一下后,淡淡的点了点头没说话,视线回到了面前的小摊上,这摊位和这不识几个大字的摊主看似不引人注意。
但只有进来才会发现这里面的有趣,譬如这本被人拓下来早已失传的阵法图。
苏正虽生在文人清流的苏家,但受其母亲及外祖老承郡侯的影响,全然不在继承苏家文学上。
苏二爷也顾念妻子和老丈人的颜面,何况当朝谏院的领导人,苏家大爷所生的两位孩子天赋比苏正要高上许多,苏家也不愁继承人。
所以苏家二爷以及苏家其他人一直就不管苏正在承郡侯府学武之事,如今老承郡侯虽已逝世,但他对武学的痴迷程度却只增不减。
今日能在这等地方遇见这样的好事,苏正的心思早已飞走了。
“小五子,素日只听闻你对花花草草、古籍画作有兴趣,不曾知道你对戏曲唱腔也有研究。”苏琦随手拨弄两下小摊上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出声满嘴都是调侃。
苏琦与苏耦同年出生,但却又要大上几个月,所以一贯不以兄长自居,也从不叫苏耦老五亦或者小妹,却硬要守住那大几个月的名头,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叫她“小五。”
苏耦自懂事起,便知道这个小兄长的性子和他那惹人怜爱的容颜完全不符,他不似大哥温润如玉,也不如二哥机敏顾事周全,更不像三哥沉稳大气,当然,与她也不一样,比起他们,苏琦更加活泼开朗有趣,也松散一些,在苏家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上有天赋惊人的大哥二哥,下有稳重的三哥,甚至苏耦都比他要懂事一些,所以基本上家中人对他也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属于放养政策。
苏耦也并未多加在意他的调侃,更何况这几年上面的几位兄长皆到了担事的年纪,平日见面的日子少了很多,所以其实苏耦和苏琦的关系一直就更亲密一些。
说起来苏琦如此的性子也全然是因为常年和承郡侯府的那个大表哥一起的缘故,那表哥武学天赋不高,就最爱一些旁门左道,所以,苏琦的性子也一起养成了些许与家中一贯的不一样。
苏耦头也不抬的抿唇浅笑一声:“早前二叔曾给我一本坊间流传下来的书,叫《三步戏曲》,让我闲来无事打发着玩。”
苏琦一听她这话顿时感觉有些无趣,怂了两下肩膀,眼神四散飘着,突然他十分惊讶的喊了句:“咦!”
苏耦和苏正皆被他的一声惊叫给吓着了,同时去看他,还不等两人说话,苏琦手臂太高,指着戏台那处道:“你们看那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苏耦和苏正顿时就知道他的讶异在何处了,戏台那处站着一位少年,他与别人不一样,无论是穿着、长相、气度还是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情绪,都不一样。
苏耦看见是少年的那一刻起眼神就略有不对劲,嘴角微微勾了勾,却没说话。
苏正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毕竟达朝寺的庙会也是盛会,遇见那么几个慕名而来世家子弟也不奇怪。
只是唯一觉得疑惑的就是少年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片刻,却想不出来是谁,只是莫名熟悉而已。
他们在注意少年时,正在退出内圈神色有些唏嘘的少年也看到了他们,双方视线碰撞的那一刻,神情都略有不对劲。
他们能瞧出少年的不对,少年自然也能看出他们的不一般,眼神微微环视了一眼三人。
尤其是在苏耦的身上顿了几秒钟,眼底升起浓浓的诧异和惊奇,眉梢在一瞬间就扬了起来。
回过神来率先朝着三人象征性的淡淡拱手,施了个礼后微顿片刻便向前去。
几人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都未说话,倒是苏耦嘴角勾了勾,轻微的摇了摇头。
离去的少年,有些遏制不住的摩拳擦掌,甚至忍不住蹦蹦跳跳,心底是止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暗暗的嘀咕着:自家哪位不是还说什么整个大兆没人能比自己更加不懂礼数,不知体面,肆意妄为吗?
看看方才那少女不也如自己一般胆子大,竟然女扮男装!
大兆民风开放,对女子没那么多的礼数要求,女子想要出门来这样的活动,易如反掌,毫无阻碍。
那少女却化女为男,想必一定是家中不同意…日后定要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看他还怎么说。
想到这,少年顿时觉得身心愉悦,他没想到自己专门绕道前来这达朝庙会,竟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一幕,看来真是运气极好。
少年在倒退个两三年,在京城也算得上是上天入地,无所畏惧了,也有结交那么几个世家不学好,喜旁门左道的玩耍兄弟,曾与他们一道偷偷去过瓦舍边缘不见光的玩乐地,偶然间见过那么几个故意女扮男装讨客欢喜的女子。
所以方才他一眼便看出那三个少年中最是娇小的是个女子。
女子假扮男子,即便形体如何相似,但骨子里的那股气,不是衣衫能改变得了的,男子比女子要浑厚有力一些,女子则是要温柔细腻一些。
少年此时心里暗暗后悔,方才应该与之结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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