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三年一月二十九日,黄昏。
残阳像泼洒的血,将云渊城的断垣染成赭红。寒风卷着沙砾与血腥味抽打在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岳靖澜扶着垛口的手指节泛白,指腹磨过城砖上的箭孔 —— 那是昨日北齐弩箭留下的痕迹,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暗红血痂。他甲胄上的冰霜正随着体温融化,冰冷的水痕顺着护心镜蜿蜒而下,渗进内衬的棉布,贴在皮肤上,冻得人骨头发疼。
他望着关外那片灰蒙蒙的荒原,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那里本该有援军扬起的烟尘,如今却只有几只秃鹫在低空盘旋,翅膀扫过浑浊的空气,留下令人心悸的黑影。
“守疆,你这眉头都皱得能夹死蚊子了。”
青衫一角先于声音撞入眼帘,带着淡淡的墨香,驱散了些许血腥气。高阳云岫将酒坛往他手里一塞,陶土冰凉的触感惊得岳靖澜回过神。他打开泥封,仰头灌了三大口。烈酒灼烧着喉咙滚进肺腑,像一团火燎过干涸的荒原。
他哑着嗓子开口:“辰儿带着康儿走了三日,按脚程该过迷雾谷了。那地方瘴气重,我总怕……”
话没说完,便被高阳云岫拍了拍肩。对方掌心的温度透过厚重的铠甲渗进来,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却格外安稳:“迷雾谷的瘴气能挡追兵,辰儿那孩子曾跟着药王学过草药辨识,连毒芹和水芹都分的清,错不了。” 他顿了顿,“倒是我该谢谢你,肯把唯一的逃生机会给了他。”
“说什么浑话。” 岳靖澜把空酒坛往城墙根一掷,陶片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寒鸦。“你我同袍三十年,从燕云十六州的冰天雪地,打到岭南瘴江的湿热丛林,什么时候分过彼此?当年你放着金陵王府的琼楼玉食不要,非要跟我在边关啃冻硬的麦饼,就着雪水咽咸菜,我可没跟你说过谢谢。”
高阳云岫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落日余晖,像淬了层暖光:“年少时我总想着仗剑江湖,以为挎着剑、喝着酒,快意恩仇才是真性情。直到跟着你在雁门关看了场大雪 —— 十万铁甲踏碎贺兰山阙时,那风声裹着马蹄声,比任何剑鸣都教人热血沸腾。” 他抬手拂去岳靖澜肩上的雪粒,“能跟你一起守这大燕的疆土,我从不后悔。”
岳靖澜的指腹摩挲着甲胄上的划痕,那是去年在幽州城下被敌军长矛划的,深可见骨,如今还留着一道浅疤。“我这辈子打了六十八场仗,输过十八次,却从没像现在这样窝囊。”
他猛地捶了下城墙,砖石簌簌掉渣,混着积雪落在手背上:“六万弟兄啊…… 昨日巡营时,我还看见伙夫营的小石头在给家里写信,他还笑着跟我说,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娶邻村的阿翠,给她盖三间大瓦房。” “岳家军的兵,哪个不是抱着马革裹尸的念头来的?” 高阳云岫按住他颤抖的手,声音沉得像城砖,“当年带辰儿第一次上阵杀敌时,我就跟他说,男人的脊梁骨不是用来弯的,是用来撑住天的。你看这云渊城,就算今日塌了,只要还有一个岳家军活着,这根骨头就断不了!”
酒坛在两人手中轮转,最后剩下的半坛被岳靖澜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颈,混着汗水,又冷又涩。“我戎马半生,可惜却再也看不到大燕铁骑踏平北齐的那日了。” 他抹了把嘴,粗糙的掌心蹭得脸颊发疼,酒液混着泪水砸在城砖上,瞬间冻成细小的冰粒,“若星,你说京城那位…… 收到我八百里加急写的书信,他会派援兵来吗?”
高阳云岫的笑容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青衫下摆 —— 那处绣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他夫人亲手绣的,如今已被血污染得发黑。“我的那位好哥哥,眼里从来只有金銮殿的寒,只有龙椅上的权,哪里看得见边关的血,看得见手足间的暖。”
他望着南方天际线,那里隐有极淡的炊烟升起,却不知是百姓的灶台,还是敌军的篝火:“但你记住,援军来不来,都不是你的错。你守的是大燕的疆土,护的是大燕的百姓,你没输。”
岳靖澜的声音忽然低了,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要熄灭:“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定会告诉征儿,他的父亲不是败将,也没有输给敌人,只是输给了自己人…… 输给了清晏城里的那些算计。”
夜风突然转厉,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像无数面残破的战旗在呐喊。
次日清晨,北齐的攻城锤撞碎最后一道城门时,岳靖澜正踩着尸山挥舞长戟。铁戟劈开敌军的头盔,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他却连擦都没擦 —— 他看见高阳云岫的铠甲被箭雨洞穿,密密麻麻的箭杆像刺猬的尖刺,青衫染成黑红,像朵骤然凋零的玉兰,从马背上直直坠下。
那一刻,大雪纷飞遮天蔽日,寒风肆虐卷着雪粒。原本苍茫的天地,竟在顷刻间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血色。
“岳家军,随我杀!”
愤怒的嘶吼从岳靖澜喉咙里炸开,他不知道自己砍倒了多少人,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长戟的铁柄被血浸得滑腻,几乎握不住。城破的刹那,他望着东南方的天空笑出声,笑声震落了头盔上的积雪,也震碎了最后一丝力气。
“若星,黄泉路上,我给你背剑。”
长剑划过脖颈的瞬间,剧痛传来,他却仿佛看见两个少年骑着快马冲进迷雾谷 —— 马蹄扬起的烟尘里,飘着一块染血的暖玉,那是高阳云岫给儿子的生辰礼。
此役,大燕六万岳家军尽殁,将军岳靖澜、齐王高阳云岫殉国,中郎将岳承志和少将军高阳沧澜踪迹全无。史称 “云渊之战”。
北齐虽胜,却也折损了八成精锐。将军耶律燕站在云渊城头清点战利品时,指尖捏着八封泛黄的信纸 —— 每封都盖着大燕的火漆,收信人处写着 “御览” 二字。一月后,北齐使臣带着休战书踏入金陵,十年之约自此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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