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苗芃黍在太傅府已住满一月。每日晨露未晞,花园里便准时响起长剑破风的声响 —— 她身着素色劲装,青丝用青布带高束,发尾随动作轻扬。手中长剑在薄雾中划出银亮弧线,剑光如练,时而直刺云霄,时而横扫落叶,惊得檐下成群飞燕扑棱棱掠过黛瓦,翅尖擦过挂着的铜铃,“叮铃” 声脆得像揉碎了晨光。一套凌云剑法练完,她收剑而立,剑穗还在微微震颤,额角沁出的细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指尖凝着未散的剑气,连院角那丛刚开的二月兰,都似被这股英气染得更艳了几分,花瓣上的露珠都亮得像缀了星。
待到暮色四合,闺房里便换了另一番景象。苗芃黍卸了劲装,换上家常的月白襦裙,坐在窗前的梨花木桌旁,手肘撑着桌案,给妹妹苗静瑟讲江湖趣闻。“那回我随大师兄在洛阳城追采花贼,那贼子轻功极好,专挑窄巷钻。我为了截住他,一头撞进临街的药铺,整个人‘咚’地砸在药柜上 —— 当归、川芎撒了满身,连头发里都缠着晒干的枸杞,活像个会走路的药罐子!” 她边说边比划,模仿着当时手忙脚乱扯头发里枸杞的狼狈模样,惹得苗静瑟捂着嘴笑出了声,银铃般的笑声撞在窗棂上,惊得窗台那只绿毛鹦鹉扑棱翅膀,扯着嗓子学舌:“药罐子!药罐子!” 苗静瑟总会托着腮帮子听得入迷,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裾上的珍珠流苏,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光。她自幼长在深闺,学的是琴棋书画、女红礼仪,见的是四方庭院、雕梁画栋,姐姐口中的江湖于她而言,是比话本里《侠客行》更动人的传奇 —— 有追凶时的惊心动魄,有救死扶伤的医者仁心,还有师兄妹间的嬉笑打闹。
“姐姐既能辨百草救急,又能挥长剑护人,可比我这个只会描红绣花的人有趣多了。” 她望着铜镜里映出的苗芃黍,眼尾眉梢都带着羡慕,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上次你教我认的紫苏,我特意绣在绢帕上了,每日都拿出来看,到现在都没认错呢。” 说着就从袖中摸出绢帕,帕子上的紫苏叶绣得栩栩如生,连叶脉都清晰可见。
这日黄昏,苗芃黍拉着苗静瑟偷偷溜出太傅府,直奔城东的 “听风楼”—— 听说今日的说书先生要讲少年将军岳鸿征夜袭东胡军营的故事,苗芃黍倒想听听,这朝堂上的 “英雄”,与江湖里的 “侠客”,究竟有何不同。
她们刚上二楼,便见茶座满满当当,说书先生将惊堂木 “啪” 地一拍,满座瞬间安静:“话说月黑风高夜,冷面少将带着侍卫江凌越、楚沉璧,悄无声息潜入东胡军营,那军营外的巡逻兵,竟没察觉半点动静……” 老者唾沫横飞,把夜袭的惊险说得活灵活现,连帐外的风声、兵器的碰撞声都似在耳边响起,听得满座客人屏息凝神。
苗芃黍听得眉峰微蹙,手指无意识叩着桌面,节奏竟与说书先生的语调相合。听到东胡将军司马南自刎谢罪,临死前喊出 “大燕未灭,何以家为” 时,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捻着的花生壳 “咔” 地被捏碎,碎屑落在掌心 —— 她虽在江湖漂泊多年,见惯了打打杀杀,却也懂沙场征战的残酷。江湖人争的是 “义”,朝堂将争的是 “国”,可无论是哪一种,那句 “马革裹尸还” 里,都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家国重量与亲人牵挂。
“姐姐可知这‘冷面少将’岳鸿征的故事?” 苗静瑟凑到她耳边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腕间银镯随动作轻响,“他是百姓口中的逐光将军,大败东胡后,圣上称赞他为‘护国柱石’。你瞧楼下那些姐姐妹妹,茶盏都端不稳了,多半是冲他来的。”
苗芃黍顺着妹妹的目光往下望,果然见不少锦衣女子捧着茶盏,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光,偶尔交头接耳时,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眼晕,连说话声都比平日软了几分,带着少女怀春的羞涩。
“自古美女爱英雄,他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自然招人喜欢。” 苗芃黍说着,把一颗花生高高抛起,仰头稳稳接住,嚼得津津有味,眼底却没什么艳羡 —— 江湖儿女的心思,从不在 “英雄美人” 的话本里,她们要的是 “你懂我的仗剑,我懂你的江湖”,而非守着空闺等一个归期。
“不止呢!” 苗静瑟掰着手指细数,银镯 “叮铃” 作响,声音里满是崇拜,“他虽是武将,却通诗书、懂礼仪,上次爹爹带我去参加宫宴,见他与文臣们论诗,句句都有见地,半点没有武将的粗鄙。圣上特许他带剑上殿,还常对皇子们说‘你们若有子晨一半出色,朕做梦都能笑醒’!” 她顿了顿,凑近姐姐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而且他还是爹爹的得意门生呢!这清晏城城的女子,十个有九个想嫁给他,可我觉得啊,嫁给他难免要独守空闺等他征战归来,哪有寻常夫妻的温情?”
“傻丫头,” 苗芃黍将一块蜜饯塞进她嘴里,指尖擦过妹妹柔软的唇瓣,感受到她唇间的温热,“大丈夫心怀家国,才更显珍贵。若天下男儿都只知儿女情长,谁来护这清晏城城的万家灯火,谁来守这大燕的万里河山?不过你说得也对,每个人想要的日子不同,有人喜沙场荣光,有人喜市井温情,没有好坏之分。”
正说着,楼梯口传来一阵环佩叮当,金步摇的脆响由远及近,带着几分张扬的贵气,打破了听书的静谧。“静瑟妹妹也来听书?” 绿衣女子款步走来,裙摆扫过台阶的青苔,留下浅浅痕迹,金步摇随着步伐晃动,映得她眉眼间满是傲气 —— 正是兵部尚书之女慕清婉。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捧着食盒,一看就是来显摆的。
慕清婉眼尾扫过苗芃黍时,目光骤然冷了几分,像带着冰碴子。她在苗芃黍素净的青布衫上打了个转,又看了看她手边随意放着的剑鞘,才掩唇轻笑,帕子上的熏香浓得有些呛人:“这位便是从江湖来的洛姑娘吧?听说你日日在太傅府里练剑,惊了府里的禽鸟不说,还伤了不少下人,连静瑟妹妹都未能幸免,被你剑气扫到了手臂?” 她声音不大,却刻意拔高了几分,刚好让邻座几位客人听见,“江湖习气终究难改,既入了太傅府,成了名门小姐,总该好好学学大家闺秀的规矩才是,免得让人笑话太傅治家不严,连个女儿都教不好。”
苗芃黍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节泛白。她刚要开口反驳,却见苗静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苗静瑟手指攥紧裙裾上的流苏,指腹都掐得发白,声音却亮得像碎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慕姐姐休要听信谣言!我姐姐剑术精湛,昨日还教府里小厮防身术呢,何曾伤过人?我手臂上的红痕,是前日自己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弄的,与姐姐无关!倒是某些人捕风捉影,平白污人名声,不知是何居心!”
慕清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湖面。她端茶的手微微一颤,茶沫溅在精致的苏绣帕子上,留下深色印记,格外刺眼。“原是我道听途说,错怪了洛姑娘,妹妹莫怪。” 她坐了片刻,只觉满座目光都似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嘲讽,还有鄙夷,浑身不自在得像扎了针。起身告辞时,她心里憋着气,竟故意让裙角扫过茶桌,“哗啦” 一声,带倒的青瓷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溅起的声响惊得邻座客人纷纷回头,连说书先生都停了话头。
望着慕清婉匆匆离去的背影,苗静瑟轻哼一声,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糖,眼底满是不屑:“仗着父亲是兵部尚书便目中无人,真当我们好欺负?不过是个只会搬弄是非、输不起就耍脾气的娇小姐罢了!摔了茶杯又怎样,还不是自己丢脸!”
苗芃黍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过去,像春日的暖阳融化冰雪,安抚着妹妹的怒气:“何必与她计较。她摔碎的是茶杯,丢的是自己的脸面和家教,我们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气着自己,不值得。”
“可她那样说你……” 苗静瑟眼圈微红,反手握紧姐姐的手,指腹蹭过苗芃黍掌心的薄茧 —— 那是多年练剑留下的痕迹,粗糙却温暖,比任何珠玉都让她觉得安心,“在我心里,姐姐比清晏城所有大家闺秀都好。她们只会吟风弄月、争风吃醋,为了一点小事就勾心斗角,哪有姐姐这般侠骨柔情?既会保护我,又会体谅人。”
苗芃黍心中一暖,像有股热流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将妹妹揽入怀中,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的珠花,感受着怀中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忽然觉得这深宅里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有你这句话,姐姐就知足了。”
窗外晚霞正浓,橘红色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染红了半边天空,也染红了姐妹俩交握的双手,连空气中都带着甜暖的气息。檐下风铃轻轻作响,惊起暮色中的归鸟,翅膀掠过晚霞,留下淡淡的影子,像在天空中画了幅温柔的画。
苗静瑟在她怀中蹭了蹭,忽然笑道:“明日我教姐姐刺绣好不好?你教我辨草药、认毒草,咱们互相学习。不过你若绣坏了绣绷,可得罚你给我摘后院的石榴 —— 要最红最大的那种!”
“好啊,” 苗芃黍笑着应允,指尖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感受到她肌肤的柔软,“但你若认不出紫苏和薄荷,就得陪我练剑半个时辰,不许偷懒说累。”
暮色渐深时,姐妹俩相携下楼,影子被夕阳拽得老长,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苗芃黍望着街角随风飘动的酒旗,闻着空气中传来的糕点甜香,忽然想起大师兄曾说 “江湖路长,处处是家”。从前她以为,家是药王谷的药田,是凌云山庄的剑冢;可此刻晚风拂过脸颊,带着花的甜香,握着妹妹温热的手,竟觉得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没有江湖的刀光剑影,却藏着别样的温情与期盼 —— 原来,不是只有仗剑走天涯才叫生活,守着身边人,一起看晚霞、听故事、学彼此不会的东西,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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