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砚扶着苗芃黍踏入山神庙时,雨丝已弱成了毛毛细雨。他捡来枯枝败叶堆在神像前,打火石擦出的火星落在干燥的茅草上,橘红色的火苗很快舔上柴禾,“噼啪” 作响。跳动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神像上,忽明忽暗地摇晃,倒像是给这冰冷破败的泥塑,添了几分人间的生气。
两人并排坐在铺了干草的地面上,篝火的暖意裹着草木的焦香,将庙外的风雨隔绝成模糊的呼啸,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火星炸开时细碎的 “噼啪” 声,安静得能听见对方心跳的节奏。
苗芃黍望着跳动的火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臂上刚包扎好的纱布,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药王谷,苏伯伯总说 “火能驱寒,也能照见人心”。那时只当是寻常道理,此刻望着对面宋清砚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侧脸 —— 他眉骨高挺,下颌线条利落,连垂眸添柴的动作都带着几分认真,倒真觉得这话有几分深意。 “我一定要抓到妙手空空。” 她忽然开口,声音被火光驱了些寒意,多了几分坚定,“我想问问他,为何会忽然变得如此残忍。” 近来关于妙手空空滥杀无辜的传闻越来越多,可她总觉得,那个从前只偷贪官污吏、还会留字警示的 “侠盗”,不该是这般模样,背后定藏着太多未解的谜团。
宋清砚往火里添了根粗壮的枯枝,火星 “噼啪” 炸开,溅起细小的火星:“我查过卷宗,云渊之战后,李慎之就像变了个人。从前他只偷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每次得手后还会留下‘取之不义,还之于民’的字条,从不动粗;可如今,他不仅偷富商的财物,还伤了好几个阻拦他的百姓,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 细雨从破窗的缝隙斜闯进来,落在地面上晕开小圈湿痕。有些话不必说尽,山风会带着它们,悄悄藏进篝火的暖意里,变成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沉默良久,宋清砚忽然开口,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得瞳孔格外亮,像落了两颗星火:“方才在画舫上,我见你手臂有道旧疤,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可是练剑时不小心伤的?”
苗芃黍闻言,下意识地低下头,指尖轻轻抚过左手臂那道凹凸不平的旧痕 —— 那道疤藏在小臂内侧,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没想到竟被他注意到了。“不是练剑伤的,是被一位小公子划的。” 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庙外的风雨,也怕惊扰了沉睡的往事,“十年前的中秋,我和娘亲住在城郊的破土地庙里,她得了风寒,病得厉害,整整三日都没吃东西。我实在没办法,就偷偷溜进附近一户大户人家的厨房,想拿几个月饼给娘亲……”
“然后被人发现了?” 宋清砚的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悬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嗯。” 苗芃黍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又看见那个漏风的土地庙,看见娘亲苍白的脸,“被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公子发现了,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说我是偷东西的小贼。我跟他解释,说可以用娘亲唯一的珠花换月饼,他却不听,挥刀拦我的时候,不慎划伤了我的手臂。”
她忽然轻轻笑了笑,眼角的梨涡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带着几分释然:“当时我吓得大哭,没想到他见我流血了,哭得比我还厉害,手忙脚乱的。后来还是另一个小哥哥赶过来,拿了伤药给我包扎,又塞给我两个油纸包着的月饼,亲自送我出了府。”
宋清砚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连耳边篝火的 “噼啪” 声都变得模糊。十年前的中秋画面,突然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 那日他因为捉弄账房先生,被父亲罚跪书房,跪到晌午饿得头晕眼花,便偷偷溜进厨房翻找吃食。刚掀开蒸笼,就撞见一个躲在灶台后的小女孩。
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了尘土的月饼,灶台上还放着一支褪色的珠花,珠花的花瓣都掉了半朵。
“哪里来的小偷!敢偷到我家来!” 他当时年少无知,只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顺手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声音尖利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现在想来,那语气里满是蛮横和幼稚。
“我不是小偷……” 小女孩的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护着怀里的月饼,“娘亲生病了,她好几天没吃东西,我用娘亲的珠花换月饼,不是偷……” 她说完,怕被他抓住,转身就想跑。
“谁要你的破珠花!” 他仗着自己是府里的小少爷,人高马大,挥着菜刀就去拦她。可他根本不会用刀,手一抖,菜刀的刀刃就划中了她的手臂。鲜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她的灰布袖子,也染红了他的眼睛。他吓得当场大哭,还是闻讯赶来的岳鸿征,赶紧拿了伤药替她包扎,又从厨房拿了两快月饼塞给她,还送她出了府。
这些年,他偶尔会想起那个抱着手臂蹲在墙角的小女孩,那双含着泪却依旧倔强的眼睛,总让他心里发堵。可他因为愧疚,始终不敢深想,更不敢去查她的下落,只当是年少时一段荒唐的往事。万万没想到,当年被他无意伤害的孩子,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那位小公子……” 宋清砚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在膝头悄悄掐出浅浅的印子,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后来…… 有没有找过你,向你道歉?”
苗芃黍摇了摇头,指尖依旧轻轻抚着那道旧疤:“苏伯伯说,他许是一时糊涂,小孩子不懂事。何况我娘亲在我拿回月饼的那天晚上,就不幸去了。后来苏伯伯把我带回了药王谷,我就再也没回过那户人家,也没再见过他。”
她眼里映着篝火的光,像落了满眶的星星,格外明亮:“说起来,那位小公子哭起来还挺凶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倒像只被踩了爪子的小狼崽,比我哭得还大声呢。”
宋清砚的脸颊骤然发烫,像是被篝火烤得太狠,他急忙别过脸,伸手去添柴,柴枝碰在火堆里,溅起一串火星。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细微的灼痛,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像吞了一颗没熟的梅子。原来那些被他遗忘在时光里的恶作剧,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记,连十年后提起,都能清晰地记得细节。
“你…… 不恨他吗?” 他低声问,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篝火的 “噼啪” 声吞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恨过。” 苗芃黍一脸坦诚,眼神里没有丝毫掩饰,“小时候每次看到这道疤,都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只是想救娘亲,为什么会被人当成小偷,还被划伤。可苏伯伯告诉过我,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事,倘若总记着别人的不好,总想着报仇,心里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会活得很累。”
她望着洞外渐渐变小的风雨,忽然笑了,眉眼弯弯的,像雨后初晴的月亮:“何况他后来也哭了,想来是知道自己错了。”
宋清砚的心像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他望着她被火光映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着浅浅的阴影,忽然很想告诉她真相 —— 那个当年拿着菜刀、哭鼻子的小狼崽,就是他。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怕她觉得自己一直被欺骗。
过了许久,宋清砚见苗芃黍的眼皮开始打架,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困极了的小兽,便往她身边挪了挪,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声音放得格外温柔:“困了就靠会儿吧,我守着篝火,不会让它灭的。”
苗芃黍犹豫了一下,或许是篝火的暖意太让人安心,或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她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衣料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篝火的暖意,让她想起在药王谷晒药草的日子 —— 阳光晒过的草药香混着微风,安稳得让人犯困。没多久,她的呼吸就变得均匀悠长,显然是睡着了。 宋清砚低头看着她,她的嘴唇抿成一道浅浅的弧线,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安心。他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草药香,清苦中带着回甘,那是他在太医院见过再多名贵药材,都没闻过的清香。他的心湖像是被投了一颗小石子,荡起圈圈涟漪,久久都散不去。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悬在她的脸颊上方,想要碰碰她柔软的皮肤,却忽然听见她在梦里轻轻唤了一声 “大师兄”。他的动作瞬间顿住,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究还是默默地放下手,转而往篝火里添了一根柴。柴火烧得更旺了,将两人的影子烘得暖暖的,连空气里都带着几分甜意。
火光跳跃间,他忽然想起方才苗芃黍红着脸打趣说 “倘若那道伤疤留在脸上,恐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当时只觉得她憨得可爱,还笑着调侃她 “就算留疤,也有很多人喜欢”,此刻却忽然心慌起来,像怕什么珍贵的宝贝,要被别人抢走似的。
庙外的风雨越来越小,天空缓缓暗沉下去,只剩下篝火的光,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宋清砚望着熟睡的苗芃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 外袍还带着他的体温,能替她挡住庙内的寒气。有些真相,或许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鼓起勇气说出口,但此刻这份难得的温暖,他想好好护着,不让它被任何风雨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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