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苗芃黍推开书房门时,窗棂上的冰花正映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苗砚禾已坐在紫檀木书桌后,案上摆着盏冒着热气的碧螺春,茶烟袅袅中,他指尖捏着一幅卷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腹都磨出了红印,显然已对着卷轴看了许久。
“爹爹。” 苗芃黍轻声唤道,昨日换上的月白襦裙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丽,只是眼底还凝着未散的红丝,像蒙了层薄雾。
苗砚禾抬眸时,眼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连眼球都泛着淡淡的红。他缓缓展开卷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宣纸上的工笔仕女便瞬间活了过来 —— 女子梳着随云髻,鬓边斜插支凤头簪,凤喙尖衔着的红宝石在墨色中闪着温润的光,与苗芃黍头上的那支一模一样。她怀中抱着个襁褓婴儿,眉眼弯弯地望着前方,嘴角的梨涡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连眼尾的细纹都透着笑意。
“这是娘亲的画像。” 苗芃黍的呼吸骤然停住,手指颤抖着抚上画中女子的发簪,指尖触到微凉的宣纸,却仿佛摸到了娘亲温热的发髻。记忆深处似乎有团温暖的光晕在晃动,隐约能闻到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 那是娘亲最爱的花,总插在鬓边,连衣角都沾着香气。
“这是你娘,唐妍娇。” 苗砚禾的声音像被晨露浸过,带着湿漉漉的沙哑,每个字都透着疼惜,“我画下这幅画时,你刚满百日,她总说你睡着时像一只偷喝了鱼汤的小花猫,嘴角还沾着奶渍,怎么擦都擦不掉。”
苗芃黍默默取下头上的凤头簪,冰凉的紫檀木贴着掌心,簪尾的细纹硌得手指微痒。她望着画中女子含笑的眼睛,声音轻得像耳语:“娘亲,我找到爹爹了。您看,他很好,没有忘了您;我也很好,跟着苏伯伯学了医术,能照顾好自己。”
苗砚禾别过脸,用袖口飞快蹭了蹭眼角,却还是没挡住溢出的泪水,滴在案上的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你娘亲…… 是何时走的?她临终前,可有话留给我?有没有…… 怨我?”
“十年前的中秋。” 苗芃黍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白色的襦裙被捏出几道褶皱,“那年我们住在清晏城城外的土地庙,庙里漏风,一到晚上就冷得刺骨。娘亲突然就病了,躺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烧得直说胡话,总喊着‘明微’。”
她望着窗台上凝结的冰花,仿佛又回到那个漏风的土地庙。娘亲蜷缩在草堆里,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她用破碗接了屋檐下的雨水,想喂娘亲喝下,却被娘亲滚烫的体温烫得缩回手,那温度烫得她心都发疼。
“中秋那日,我揣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去街上乞讨。” 苗芃黍的睫毛上凝着层水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家都行色匆匆,见了我这穿破衣服的小叫花子就躲,有人还用水泼我,说‘晦气东西,别挡着中秋的好日子’。直到黄昏,我瞧见城西一户人家的供桌上摆着月饼,油汪汪的,还冒着热气,就…… 就偷偷拿了两块,想给娘亲尝尝。”
她还记得跑回土地庙时,草鞋磨破了脚,血珠渗在地上像串红玛瑙,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当她把还带着余温的月饼递到娘亲嘴边时,那曾无数次抚摸她头发的手,却再也不会动了,连眼睛都没再睁开过。 苗砚禾捂住胸口,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兽在低吟。他从不知道,婉娘当年竟带着女儿来过清晏城,来过他任职的地方;更不知道,她们就住在离他太傅府不过三条街的破庙里,隔着的不是距离,而是他从未察觉的苦难。
“难道娘亲带我来清晏城乞讨,竟是为了找您?” 苗芃黍忽然抬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有委屈,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她定是在街上听说您再次成亲,有了新的家,回来后才咳了血,病情突然加重的。”
原来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唐妍娇拖着病体,跪在太傅府朱漆大门前。她的青布裙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湿成一缕缕,滴着浑浊的雨水。管家冯万顺出来时,手里捧着个食盒,语气带着为难:“夫人,太傅的确不在府中,这是府里做的点心,您先拿着,等太傅回来,小的一定转告。”
“我要见苗砚禾!我要见他!” 唐妍娇抓住冯万顺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胳膊,“求求你告诉他,唐妍娇带女儿来找他了!女儿在破庙里睡着了,我们快活不下去了!”
李夭华恰在此时乘马车归来,车帘掀开的瞬间,唐妍娇望见了马车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 是苗砚禾。他穿着绣着暗纹的锦袍,醉醺醺地靠在软垫上,嘴角还沾着酒渍,腰间系着的玉带,是她从未见过的华贵,衬得他愈发陌生。
“明微!明微!你看看我!我是婉娘啊!” 唐妍娇拼命喊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哪来的疯妇,竟敢在此喧哗!” 李夭华的声音像碎冰砸在地上,冷得刺骨,“冯管家,把她拖远些,别污了太傅府的门楣,扫了我们中秋的兴致。”
两个侍卫上前,架着唐妍娇的胳膊就往外拖。唐妍娇挣扎着,指甲抠进侍卫的手臂,却还是被拖得踉跄。马车正好从她身边驶过,车轮碾过积水,溅了她满身泥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拼命回头,只看见苗砚禾掀起车帘的一角,目光迷离地望着雨幕,仿佛没瞧见泥地里狼狈的她,连一丝停留都没有。
……
“娘亲躺在土地庙的草堆上,弥留之际,嘴里总念着‘明微负我’。” 苗芃黍的声音发颤,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衣襟上,“我那时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摇着她的手喊‘娘亲喝水’,喊到嗓子都哑了,她也没再应我。”
苗砚禾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翻了案上的茶盏。碧螺春洒在画卷上,浅绿的茶水晕开,像唐妍娇当年送他进京赶考时,流在他肩头的泪,带着化不开的苦涩。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中秋夜,自己正陪着李夭华和年幼的苗静瑟在庭院赏月,李夭华笑着递给他一块莲蓉月饼:“夫君尝尝,这是厨房新做的,加了你爱吃的桂花。” 那时的他,竟丝毫不知,三条街外的破庙里,有个女子正带着对他的失望与绝望,咽下最后一口气;有个年幼的孩子,正抱着冰冷的母亲,在风雨里哭得撕心裂肺。
“你娘走后,是药王谷谷主苏玉壶带你回的谷?” 他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苗芃黍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的红梅上 —— 那梅花开得正艳,像娘亲坟前的栀子花,总在该开的时候绽放。“我守着娘亲哭到半夜,苏伯伯路过土地庙,听见我的哭声才进来的。他帮我安葬了娘亲,还在坟前种了株栀子花,说‘你娘有花陪着,她就不孤单了’。”
她还记得苏玉壶把她抱上马车时,药箱里飘出的薄荷香,那香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苏玉壶叹息着说:“你娘是个好女子,温柔又坚韧,只是命苦,遇人不淑。” 那时她并不懂 “遇人不淑” 是什么意思,如今看着爹爹满脸的悔恨与痛苦,才隐约明白,娘亲那十年的等待,那千里迢迢的寻亲,终究是错付了。
苗砚禾突然想起江庄主在信中说,苏玉壶在临终前,把苗芃黍托付给了他,还把缝在她衣襟里的血书和凤头簪一并交给了他,再三叮嘱 “务必在她及笄后,送她去清晏城找苗砚禾”。
昨日当苗砚禾看到血书时,手指抖得厉害,这字迹他太熟悉了,当年婉娘为他抄录的《诗经》,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这样的温婉,只是如今这温婉的字迹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血泪,多少无人看见的苦难。苗砚禾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把这十五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是爹不好,是爹糊涂。” 他一遍遍地说,声音里的悔恨几乎要将整间屋子淹没,“爹不该让你们母女受那么多苦,不该让你娘带着遗憾走,不该…… 不该忘了当年的誓言。”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父女相拥的身影上,暖融融的,驱散了些许寒意。苗芃黍忽然想起昨夜李夭华拉着她的手说的话:“你爹这些年,书房里总摆着支空的狼毫笔,说要等找到你们母女,亲手为婉娘画一幅新像,画一幅你们一家三口团聚的像。” 她望着案上那支笔杆被磨得发亮的狼毫笔,忽然明白,有些亏欠或许要用一生来偿还,有些遗憾或许永远无法弥补,但只要血脉相连,只要心里还记着,就总有弥补的机会,总有温暖彼此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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