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话

听见这话的乌玉胜抿着嘴,扭头看她一瞬,随即将她的手又握紧几分,冷声道:“这玩笑不好笑。”

她没继续搭话,只低着头看向那小姑娘,小姑娘也抱紧乌玉胜的腿抬头看着她,然后扭头,声音稚嫩又无邪地问乌玉胜:“这位姐姐是阿爹的妻子吗?”

乌玉胜眉头舒展一瞬,正欲开口时,对面面铺的年轻女人刚巧忙完,抬起头便见自家女儿挂在乌玉胜身上,大声“哎呀”一声后赶忙洗手,将水渍擦在围裙上,疾步走了出来,一把抱起紧贴着乌玉胜的小姑娘,朝他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啊少主,又给你添麻烦了。”

“阿芝,给少主道歉!”她又侧头看着怀中的小姑娘,略带呵斥道。

叫阿芝的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嘟着嘴扭了两下身子后趴在年轻女人的肩上,背对着朱辞秋与乌玉胜。

阿芝好像并不想道歉,嘴里还嘟囔着:“我想让阿爹抱!”

年轻女人听见阿芝说出口的话,表情愈发讪讪,脸上也渐渐泛起尴尬的红晕,“少主莫怪,阿芝这孩子你也知道,就喜欢乱喊乱叫的。”

朱辞秋看着面前的女人与小孩,女人不过二十三四,脸颊却因劳作而显得粗糙,手上老茧厚重,肩膀也一高一低,显然是常年干粗活而至的。

可小孩却被养得很好,虽是粗布衣裳但生得珠圆玉润,身上没有污渍,穿得干净齐整,脖子上戴着长命珠,除了长命珠,朱辞秋发现这小孩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木哨,做工有些粗糙。

乌玉胜“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开口:“无妨。”

年轻女人闻言,却先是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最后笑着“诶诶”两下,抱着阿芝让出中间的路,“少主是来吃面的吧,快里面请,里面请!”

她被乌玉胜牵着入内,走到角落的桌子处后,他松开手,让她停在原地。等他用衣袖将她面前的桌椅擦干净,又扭头看向她,用下巴点了点擦干净的椅子,小声开口:“殿下坐吧。”

朱辞秋隔着帷帽不动声色,沉默地将飞去来器放在桌子上后,便坐了下来。又看见乌玉胜走到厨台,低头跟正在煮面的年轻女人交谈两句后,自顾自地舀了碗面汤,端回来递到她面前,“牛骨面汤,最为滋补。殿下尝尝。”

她一听见牛骨二字便轻微皱起眉头,将面汤往乌玉胜坐着的方向一推,淡淡回绝:“少主自己喝吧。”

乌玉胜似乎早有所料,也不推辞,举起面碗仰头一饮而尽,像是在喝酒一般豪放的动作。

年轻女人迅速端上两碗青稞面,只不过两碗面汤略显不同,乌玉胜面前那碗汤底与他方才打来那碗面汤一样,而她面前的这碗则是清汤,就像是大雍的阳春面汤底。

“少主特意说了,姑娘不吃牛肉。”年轻女人将筷子递给她,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语气也十分和蔼,有着不似她这个年纪的老成,“这碗是不加牛骨汤的青稞面,姑娘尝尝味道如何。”

“多谢。”朱辞秋接过筷子,隔着帷帽朝年轻女人微微一笑。

年轻女人也笑了两声,摆摆手朝她道:“不客气,不客气!”

忽然感觉身旁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摆,她垂首看去,发现是阿芝。

阿芝的小手拉着她的衣摆轻轻摇晃,小脑袋歪在她身上,似是想从帽纱底下看清她的面容。

朱辞秋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伸手扯过衣摆,又往乌玉胜身侧挪了下。

她不喜欢小孩子。

乌玉胜见状,站起身将她身侧的阿芝单手拎起来,像递物件一样递到年轻女人手中,开口道:“看好她。”

“哎哟!”年轻女人立马抱紧阿芝,朝她与乌玉胜弯腰,“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带着她离开,少主与这位姑娘慢慢吃!”

看着年轻女人与阿芝离开后,乌玉胜坐回原位将面前的牛骨汤青稞面搅拌一下,余光却瞥向身旁的朱辞秋。而她装作不知,只挑起帽纱一角,挑起一筷子青稞面送入嘴中。

说实在的,无甚滋味。但久未进食,多吃几口倒也习惯了这面的口感,只是味道实在太过寡淡,叫人只能饱腹一顿,却食之无味。

乌玉胜忽然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她侧头看着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小心打开。

里头的东西都碎成渣了,她瞧不出来里头原先是什么糕饼,仔细看了看,又觉得像是酥饼之类的。

身旁的男人用筷子的另一头在里头仔细挑着,终于挑出两块较为完整的小方块,他将小方块放在油纸包干净的位置,抬起头,看向她,闷闷道:“桃花酥饼,殿下不嫌弃的话便吃两口。”

朱辞秋看着这小碎块般的酥饼,心中想笑,前脚刚想起酥饼这事,乌玉胜这厮便掏出酥饼来。她将筷子翻转,挑起一小块酥饼送入口中,并不是燕京那家的味道,味道平平无奇还格外甜腻,甚至因为不是热乎的,吃起来有一种放久了的润湿感,但她还是吃完了。

“松露酥,味道如何?”乌玉胜见她吃干净后,不经意间开口问她。

她顿了下,状似随口回答:“还行。”

托你妹妹的福,我一口没吃到。她在心中腹诽。

此时乌玉胜却抬起头,仿佛看穿她一般,又问:“殿下吃出是哪家的松露酥了吗?”

她隔着帷帽看向他,猜出这厮早就知道她没吃他给的松露酥,于是便不回答。

外头阴云密布,面铺的客人都已走光。空中忽然一声闷雷,对面的摊贩们纷纷收拾家当往家赶,年轻女人抱着阿芝站在不远处踌躇不前。

最终乌玉胜站起身,拉起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另一只手则拿起桌上的飞去来器,然后便往外去。

“塔娜,借你家中空余房间避避雨。”乌玉胜望向阴沉的天空,突然朝一旁抱着孩子的女人开口。

那名叫塔娜的年轻女人先是呆愣一下,随即赶忙开口:“好、好,没问题的。”

塔娜简单收拾了下面铺,在暴雨来临前领着她与乌玉胜到了不远处的被木栏围住的两处小毡包,然后将一间空余的毡包帘子掀起,让她二人入内。

毡包虽小,但里头生活用具却不少,看起来拥挤却又温馨。

在塔娜母女二人离开后,朱辞秋终于能摘下帷帽,视线一下变得明亮清晰,乌玉胜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她,却不说话。

她不知道这人为何又要赌气,懒得搭理他便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忽然看见乌玉胜手中的飞去来器,于是扯了扯嘴角,朝他伸出手,“给我。”

乌玉胜往前走了一步,将飞去来器递给她,又在她指尖触碰到的时候缩回去。他坐在她对面,满脸戾气,冷着声音开口:“为何不吃松露酥。”

她视线定在飞去来器上,“这很重要?”

面前的男人不带犹豫地回答:“重要。”

“不想吃。”她瞥了眼乌玉胜,再次伸手夺过他手中的飞去来器。本以为会拿不到,不料却一把抢过,被她握在了手中。

乌玉胜骤然站起来转过身朝外走去,没有再看她一眼。

四周变得一片安静,朱辞秋低着头看向手中的飞去来器,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又响起一阵闷雷,紧随而来的便是哗啦哗啦的雨声,雨点又打在毡包上,噼里啪啦地响。

她将一直攥在手中的飞去来器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帐,外头被大雨模糊,视线也变得不清晰,刚走出毡包一步,就被一旁打着伞的塔娜唤住。

“姑娘!这么大的雨快回屋内去!”塔娜赶忙上前,将伞往她身前递了递。

她偏过头,不让塔娜看见她的脸,又问:“少主呢?”

塔娜一面打着伞一面端着个托盘,见她这模样,笑了一声,“少主方才让我给姑娘送些解渴的甜水,然后便回首领主帐了。”随即又道,“姑娘不必遮掩,我知道你是大雍人。”

朱辞秋听见乌玉胜回去后皱了皱眉,又在听见下一句话难得地因为陌生人怔了下,不再继续追问乌玉胜为何突然回去。她跟着塔娜回到屋内,见她将托盘中的甜水放在她面前,抬起头问道:“你不讨厌我?”

塔娜摇摇头,将伞放在门口后坐在对面,笑着说:“为何姑娘会觉得我讨厌你?”

“因为我是大雍人。况且我跟在乌玉胜身侧,你难道猜不出我是谁?”她看着淳朴的塔娜,无意识地用手转动着面前的甜水。

塔娜只是笑着说:“我只知道少主很喜欢你。”她转过头看向门口,又轻声叹了口气,“少主让姑娘遮住脸,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姑娘的脸。”

朱辞秋有些疑惑:“为何?”

“巫族有种秘术,名作画皮。”塔娜回过头,缓缓开口,“有些巫医喜欢将漂亮的人的皮撕下来,用以秘药炼制,让人皮不衰,从而能覆在不同的人身上。他们认为,这样漂亮的人就会因此,而青春永驻。”

朱辞秋一阵恶寒,停下转动甜水的手,忍住恶心道:“我从未听过此事。”

“诃仁首领的父亲曾将他们赶尽杀绝,但仍有漏掉的巫医逃窜了出去。后来因为诃仁首领与他的父亲,他们不敢对巫族的人下手,但外族人却不一定。”塔娜顿了下,看向她,笑着说,“少主是在保护姑娘。”

她沉默了下,轻声开口:“但我不是普通的外族人。”

“我知道。”

她抬起头,看向微笑着的塔娜,听见她又重复一句:“我知道。”

“我的丈夫,三年前死在龙虎关。”对面的女人笑着,可眼睛里的悲伤却透了出来,蔓延在她面前,“当时是少主替王族的人送抚恤入家,我问少主,他的尸骨在何处。少主说找不到。其实我也知道,战场上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尸骨都埋在一起,怎么可能找得到在何处。”

朱辞秋垂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颤抖。

“那时阿芝才一岁,她才刚会走路。她从屋内慢慢地、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问我,阿爹呢?那时少主情况也并不好,但他还是很耐心地蹲在阿芝面前,将手中的小哨子放在她手中,他告诉阿芝,那是阿爹给她做的,让她好好保管。”

她不想抬头看塔娜,却又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眼睛泛着泪光的年轻女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们讨厌的不是大雍人,是战争。战争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就像巴忽齐部落的男人全都死在战场上,如果不是王族的公主救济她们,她们很多人都活不过这个冬天。我们不知道该怪谁,不敢怪王族与首领们,因为他们说是为我们谋更好的生活,所以我们只能怪大雍人,怪姑娘。”

塔娜攥着衣角,红着眼,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而咬着唇,“大雍十三州打下来又如何?我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像我这样的人家,也去不成那么遥远的中原。”

“我知道,姑娘没有错。我听士兵们说了,大雍的人也如我们一般,家破人亡,甚至成为贵族的奴隶。姑娘是在救他们,所以我不讨厌你,也不会,怪你。”

朱辞秋听后,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最终缓缓说出一句话:“可我怪我自己。”

那些死在她面前的、死在角落里的、死在战场上的百姓与将士,在午夜梦回时,总会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质问她,为何要放弃十三州、为何要将百万将士的血肉白白埋葬在荒野上、为何要将他们的亲人抛弃在十三州,让他们受尽凌辱含恨而终。

她看着塔娜,就像在看那些被战争摧残的所有人的缩影。

面前的塔娜一愣,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接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听见这些话,朱辞秋终于知道为何乌玉胜要带她来吃青稞面,为何将她留在这里。

那个要将她困在南夏的男人在借塔娜的嘴告诉她,让她不要困在那些被战争摧残的血肉之中,让她不要再因为十三州的百姓受难而痛苦,也让她,放弃对大雍皇室最后的幻想,别再想回到大雍改变一切。

他在告诉她,他们就像南夏的王族贵族一般,只图利益不待子民。

外头雨势渐大,风雨交加的声音打在毡包上,也打在她心底,让她心中的血水泛起一片又一片涟漪,咽喉蔓延出苦意,让她想要俯下身呕吐出什么。

她紧紧抓着桌沿,让自己冷静。在看向面前的甜水时,她也终于明白,乌玉胜为何要让塔娜给她送一碗甜水了。

朱辞秋嘴角扯出冷笑,心中想着:真是狡猾。

过了会,她冷静下来,却仍未动那碗甜水。塔娜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朝她轻声道:“姑娘,你先在此歇着。待雨停后,少主会来接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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