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鸿

暮春的雨丝缠着梨花瓣,在宫灯照不到的暗处织成一张银灰色的网。白芷踮起脚尖时,襦裙上的银线忍冬纹扫过书架积尘,惊起一缕陈旧的墨香。

“永和三年......”她指尖抚过书脊上褪色的烫金小篆,忽觉檀木格栅硌到一处凹凸。青瓷灯盏挪近半寸,照出暗格里蜷缩的明黄绢帛——那抹刺目的色泽让她瞳孔骤缩,仿佛被烫着般缩回手。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出细碎呻吟,雨滴顺着铃舌坠落在她后颈。白芷用广袖掩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绢帛上“废太子遗孤”五个字在眼前乱跳,像一群扑火的萤虫钻进颅骨。

“原来在这里。”

阴恻恻的嗓音贴着耳廓炸开,沉水香混着雨腥气漫过来。白芷转身时绣鞋碾碎了一片飘落的梨花瓣,福全蟒纹补子上的金线在烛火中泛着冷光,枯枝般的手指正抚过她方才触碰的暗格。

“先帝若瞧见这密诏,怕是连孟婆汤都要呕出来。”老太监的甲套刮过绢帛,蚕丝撕裂声像是谁在暗处抽泣,“谁能想到呢?当年被野狗分食的废太子血脉,竟在太后娘娘膝下养了十七年。”

白芷盯着他袖口翻卷的云雷纹,喉间泛起熟悉的铁锈味。三日前也是这样潮湿的夜,这双手掐着乳母的下颌将鸩酒灌进去,绛色宫装被溅出的毒液蚀出蜂窝般的孔洞。

“奴婢愚钝。”她垂首将密诏奉上,腕骨擦过木匣尖锐的棱角。冰凉的瓷瓶趁机滑入袖袋,雕着缠枝莲的瓶身硌得小臂发麻,像揣着枚淬毒的月亮。

更漏声碾过三更时,白芷正立在御药房檐下煎参汤。铜吊子里的药汁翻涌如黑潮,蒸汽濡湿了她鸦青的睫毛。雨幕那头忽然传来环佩叮咚,一队提灯宫娥簇拥着鹅黄轿辇转过回廊,琉璃灯映出轿中美人慵懒的轮廓。

“那是新晋的徐婕妤。”煎药的小宫女凑近低语,“听说圣上连宠了她七日,连贵妃的翡翠步摇都赏了......”

白芷用银匙搅动沸腾的药汤,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漩涡中破碎重组。徐婕妤耳垂上晃动的明月珰让她想起另一个人——那个总爱把芍药花插在她鬓间的少女,去年冬天被裹了草席扔进枯井时,腕上银镯也是这般叮当乱响。

“女史姐姐的手真好看。”小宫女忽然惊叹。白芷怔怔望着自己浸在蒸汽中的指尖,素白如新雪,却连掌纹都被药汁浸得模糊。这双手抄录过三千卷佛经,研磨过八百味药材,如今却要捧着一盏穿肠毒酒。

雨声中忽然混入异样的清啸。白芷本能地侧身,一枚柳叶刀擦着耳畔飞过,银穗子扫过她颈侧时带起细微的战栗。刀身钉入身后梁柱的闷响惊散了药炉上的白雾,几滴滚烫的药汁溅上手背。

花影深处传来极轻的“啧”声。

白芷捏紧袖中的瓷瓶,望向被雨水洗亮的梨树枝桠。玄色衣袂如惊鸿点水,转瞬没入墨色檐角,唯有被刀风惊落的花瓣簌簌扑向灯罩,在纱面上投出纷乱的蝶影。

五更梆子敲到第二声时,白芷端着描金漆盘立在甘露殿外。鎏金兽首吞吐着龙涎香的青烟,却掩不住殿内飘出的血腥气——前日因谏言触怒龙颜的翰林学士,此刻正被侍卫拖出殿门,官靴在汉白玉阶上划出两道蜿蜒的红痕。

“进来。”

帝王的声音比想象中清越,白芷却盯着他腰间蹀躞带上晃动的龙纹禁步。漆盘中的缠枝莲纹药盏随着她的步伐轻颤,汤药在盏壁画出漆黑的漩涡。

“你是太后宫里的人?”

年轻帝王忽然开口,吓得白芷险些打翻药盏。她这才发现天子竟生着双含情的桃花眼,只是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墨色,像口吞尽月光的古井。

“奴婢在藏书阁当值。”她将药盏捧过头顶,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浅绯的勒痕——那是三日前被铁链吊在慎刑司梁上留下的印记。

白玉扳指叩击案面的声响忽然停滞。白芷感觉帝王的目光如蛇信舔过后颈,直到他轻笑出声:“听闻前日有宫人失足落井,你可认识?”

药气氤氲中,白芷看见漆盘上的缠枝莲正在吸食汤药的黑。那些扭曲的花蔓突然化作福全枯槁的手指,正顺着她的腕骨向上攀爬:“前朝公主的头颅,比御花园的秋海棠更适合悬在城门上......”

“当啷”一声,药盏被帝王扫落在地。漆黑的药汁泼溅在蟠龙纹地毯上,滋滋腾起青烟。白芷重重叩首时,听见自己脊椎骨节相撞的脆响,像一串被扯断的佛珠。

子时的雨更急了,白芷抱膝蜷在藏书阁的黑暗里。戌时三刻那碗鸩酒本该出现在御案,此刻却在她胃中翻涌。福全阴冷的目光蛇一样缠绕着四肢百骸,她颤抖着摸向暗格中的瓷瓶,却在触到冰凉瓶身的瞬间听见瓦片轻响。

玄色身影倒挂在檐下,雨水顺着那人高束的马尾汇成银线。白芷看着他从天窗跃入,鹿皮靴踏地时轻如落雪,蒙面布上方一双凤目映着跳动的烛火,竟让她想起幼时在御兽苑见过的白狼。

“别动。”剑锋贴上咽喉时,白芷闻到他身上混着血腥气的沉檀香。刺客左肩的布料被血浸透,暗红顺着剑柄纹路滴落在她月白襦裙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书架突然发出吱呀轻响。刺客眼神骤凛,揽住她的腰旋身躲进垂落的帷幔后。温热的呼吸扑在耳际,白芷感觉后腰被剑鞘硌得生疼,隔着衣料却能摸到他绷紧的肌肉线条。

“掌印大人,这边请——”

福全尖细的嗓音刺破雨幕。白芷看着那抹蟒纹官服从眼前掠过,枯枝般的手指抚过她白日整理的书架。刺客的剑锋微微颤动,鲜血顺着她锁骨滑进衣襟,像条吐信的赤蛇。

当最后一声皂靴响消失在门外,刺客突然闷哼着松了力道。白芷趁机摸出发间银簪,却在刺下的瞬间被他擒住手腕。蒙面布滑落半寸,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一道旧疤横贯喉结,宛如月食时被啃噬的玉盘。

“你的手在抖。”他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拇指摩挲她腕间尚未消退的勒痕,“深宫里的夜枭,也怕沾血么?”

白芷忽然抬膝撞向他肋下伤口。刺客吃痛松手的刹那,她已将毒粉洒向空中。等那人踉跄着破窗而出时,只来得及抓住她半幅撕裂的衣袖。

雨幕吞没了玄色身影。白芷瘫坐在满地狼藉中,发现掌心攥着枚染血的银穗子——正是柳叶刀上那缕,此刻正在她指间闪着妖异的冷光。

天光微熹时,白芷在铜盆中浣洗染血的襦裙。血丝在水中舒展如珊瑚,忽有宫娥惊慌的叫喊刺破晨雾:“徐婕妤殁了!太医说是急症......”

铜盆“哐当”翻倒,殷红的水漫过青砖地。白芷望着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突然想起昨夜刺客腰间晃动的玉佩——羊脂玉上隐约可见“夷”字刻痕,被血污浸染得像道陈年旧伤。

雨停了,满院梨花却谢了大半。残瓣黏在窗棂上,像谁撕碎的宣纸信笺。白芷将银穗子藏进妆奁底层时,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更漏声渐渐重合。

暮春的月光像层融化的银霜,泼在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白芷提着琉璃灯转过芍药丛时,惊起几只夜栖的蓝鹊,羽翼掠过她发间的素银簪,落下几片沾露的花瓣。

“女史留步。”

假山后转出个鹅黄身影,徐婕妤生前最宠爱的宫娥正捧着一匣明珠。白芷望着她袖口若隐若现的淤青,想起三日前太医署那碗被倒进锦鲤池的安神汤——池中翻起肚白的鱼尸,与徐婕妤棺椁上晃动的白绫竟是同种惨淡。

“我家主子托梦说冷......”宫娥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求女史在《往生咒》里添个无主孤魂的牌位!”

白芷后退半步,琉璃灯映出对方瞳孔里跳动的癫狂。未及开口,忽有冷风割断她一缕鬓发,宫娥喉间绽开血花,明珠滚落草丛的声响清脆如冰裂。

“刺客!护驾——”

禁军的嘶吼撕破夜色。白芷跌坐在染血的芍药丛中,看着玄衣人踏着琉璃灯碎片飞掠而过,剑锋折射的月光如寒泉溅入眼底。那人马尾高束的发带被风扯开,鸦青色发丝扫过她面颊时,飘来一缕熟悉的沉檀香。

辛夷在飞檐上疾驰,左肩的伤口随呼吸撕扯出灼痛。三个时辰前在醉仙楼接下的鎏金帖还在怀中发烫,楼主那句“要活的”像根生锈的铁钉扎进太阳穴。

御书房的方向突然腾起火光,他蹙眉转向东南角门,却瞥见月洞门下晃动的素色裙裾——白日里在藏书阁洒毒粉的女官,此刻正提着染血的裙摆往竹林疾奔。

鬼使神差地折返,剑锋挑飞射向她的弩箭时,辛夷暗骂自己昏了头。那女官却突然旋身,三枚银针擦着他蒙面布飞过,针尾系着的红丝线在月光下如血痕蜿蜒。

“禁军左翼包抄过来了。”她嗓音比井水还冷,指尖银针却映出细颤的流光,“西南角第三处暗渠,闸口卯时三刻会开。”

辛夷眯起眼,发现她发间别着枚眼熟的银穗子。昨夜藏书阁里溅血的衣袖突然在记忆里翻涌,他故意让剑锋擦过她耳垂:“女官大人要救个刺客?”

回答他的是骤然刺向后心的银针。辛夷格挡时嗅到她袖中苦药香,恍惚间像是回到儿时跌进药圃的雨夜。这个分神让他慢了半拍,银针精准刺入左肩旧伤,酸麻感瞬间窜向指尖。

“再近一步,毒入心脉。”她后退时踩碎一枝垂丝海棠,花瓣粘在绣鞋上像溅血的蝶。

禁军的脚步声已逼近竹林,辛夷忽然轻笑。他扯下面巾咬在齿间,撕开衣襟露出渗血的绷带,在女官瞳孔骤缩的瞬间,将剑柄塞进她掌心:“劳驾,往这儿刺。”

白芷握着染血的剑跌坐在青石上时,掌心还残留着那人胸膛的余温。禁军统领萧珩的蟒纹靴踏碎月光而来,剑尖挑起她下颌的力道,让她想起福全的金镶玉甲套。

“白芷姑娘好胆色。”萧珩的佩剑缓缓下移,剑脊拍打她腕间淤青,“只是这刺客的剑,怎么偏往心口偏三寸?”

竹叶沙沙作响,白芷望着剑身上晃动的“夷”字玉佩,忽然伸手攥住锋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上绽成红梅:“大人不妨去查查,徐婕妤棺椁里的明珠少了哪几颗。”

萧珩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俯身欲扯她衣襟时,远处突然传来宫娥尖叫:“走水了!甘露殿走水了!”

混乱中,白芷摸向袖袋里的瓷瓶。有温热的血突然滴在她颈侧,抬头正见刺客倒挂在竹枝上,玄色衣袖垂落如折翼的鹤。他屈指弹来一粒石子打偏萧珩的剑,唇间无声吐出二字:“欠我。”

禁军火把的光斑逼近时,辛夷如鹞子翻身跃上宫墙。白芷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突然发现那“夷”字最后一笔刻着道裂痕,像极了她妆奁里那枚染血的银穗子。

五更天的梆子声里,白芷在太液池边浣洗血衣。锦鲤聚在浸血的裙裾下啄食,忽有一尾跃出水面,将月光搅碎成银鳞。她望着涟漪中的倒影,发现鬓间不知何时粘了片竹叶,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女史姐姐,药熬好了。”

小宫娥捧着药盏的手在发抖,汤药在瓷碗里晃出细纹。白芷接过时瞥见对方领口下的掐痕,与徐婕妤宫娥身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萧统领赏的雪蛤膏......”小宫娥突然跪地捧出玉盒,眼泪砸在青砖上,“求您别告诉太后娘娘奴婢兄长的事......”

白芷指尖抚过玉盒边缘的蟠龙纹,想起萧珩白日里把玩的金错刀。她将药汁缓缓倒入池中,看着锦鲤四散逃窜:“回去告诉萧大人,我要城南胭脂铺的七月雪。”

暗香浮动的刹那,池畔柳枝忽然无风自动。白芷转身时长袖拂落药盏,瓷片碎裂声惊飞夜枭。玄衣人从树影中走出时,月光正照亮他腰间玉佩的裂痕。

“七月雪是剧毒。”辛夷的剑柄挑起她下颌,伤口因动作撕裂渗出血痕,“女官大人要杀谁?”

白芷捻起他衣襟上粘的竹叶,叶脉间残留着暗褐色血迹:“刺客先生又为何回来?”

两人对峙的影子在池面交叠,锦鲤忽然齐齐转向东南。辛夷眼神骤凛,揽住白芷的腰跃入假山缝隙。禁军的脚步声如闷雷滚过,他垂眸发现女官正用银针挑出他伤口的腐肉,指尖温度竟比月光还凉。

“你救我只是为还债?”辛夷嗅着她发间苦药香,忽然想起楼主交代的“要活的”。

白芷将沾血的银针浸入池水,看血色晕染成薄雾:“我从不欠人性命。”她起身时广袖拂过辛夷掌心,落下个青瓷小瓶,“三更天西华门换防。”

晨雾漫过宫墙时,白芷在藏书阁顶楼展开染血的绷带。布条上深浅不一的血迹组成古怪纹路,像极了断指宫女临终前在地上画的符咒。

窗棂突然被石子叩响,她推开菱花格扇,看见晨光中晃动的玉佩。辛夷倒挂在檐角,抛来一支沾露的六月雪:“你要的毒。”

白芷接过花枝时,发现断口处刻着细小齿痕——与徐婕妤棺椁上被啃噬的檀木如出一辙。她抬眸欲问,却见玄色身影已消失在琉璃瓦尽头,唯有玉佩的裂痕在记忆中愈发清晰。

更衣时摸到袖中硬物,展开竟是半幅皇宫密道图。朱砂标注的路线蜿蜒如血管,最终汇集在太后寝殿下的某处墨点。白芷将图纸凑近烛火,嗅到淡淡的沉檀香。

雨又落了,打湿了案上未抄完的《往生咒》。白芷望着“辛夷”二字在纸面晕开的墨迹,忽然将笔尖重重按在“夷”字裂痕处。朱砂顺着裂璺渗开,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

删删改改又是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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