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
书房内,烛火被刻意捻得只剩豆大一点,幽幽地照亮方寸之地。那方古砚再次被置于书案中央,旁边是星图微亮的玄机令与指针稳定指向砚台的司南罗盘。江湛醴与陆明析相对而立,神色皆是一片肃然。
“此次非同前回,我们需主动引导社稷图之力,寻一处‘守护’与‘净化’意念极强的历史碎片。”江湛醴指尖划过玄机令背面的星图,那银色星辰随着他内力的注入,流转速度渐渐加快,“我会以玄机秘法,借司南定位,将我们的意念尽可能附着于其上。过程或许会比上次更为凶险,时空乱流、意念冲击皆有可能,务必紧守灵台清明。”
陆明析点头,将状态调整至最佳。他看了一眼脚边不安踱步的墨丸,轻声道:“守好这里。”
墨丸“咪呜”一声,碧眼中竟似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担忧,但它还是乖巧地跃上窗台,蜷缩起来,只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室内。
“开始吧。”江湛醴沉声道,双手虚按在玄机令与司南之上,闭上双眼,口中念诵起低沉而古老的咒文。随着咒文的进行,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那光晕缓缓扩散,将陆明析也笼罩其中。
陆明析只觉一股温暖而浩大的力量包裹住自己,意识仿佛被牵引着,向上飘升。他依言紧守心神,摒弃杂念,脑海中反复观想着“守护”、“净化”、“光明”、“浩然”等意念。
书案上的古砚再次爆发出强烈的碧光,水波纹路疯狂流转,整个书房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拉伸。那股熟悉的、强大的撕扯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似乎多了几分引导,少了几分混乱。
在意识彻底被碧光吞噬的前一刻,陆明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是江湛醴。
“勿散!”他低沉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天旋地转,时空置换。
当那令人窒息的撕扯感渐渐消退,陆明析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站着,但周遭的景象已彻底改变。
没有朔风城的焦土与血腥,也没有战场厮杀的金戈之声。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深静谧的黑暗。但这黑暗并非虚无,其中悬浮着无数大小不一、明灭不定的光团。有的光团色泽浑浊,内里仿佛有无数扭曲的人影与嘶吼;有的则清澈明亮,流淌着安宁祥和的气息;更多的则是灰蒙蒙一片,沉静无声。
而他们二人,正站在一条由无数细密金色符文构成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透明廊道上。廊道蜿蜒向前,不知延伸向何方,下方便是那无尽的、由历史碎片构成的黑暗渊海。
“这里是……《山河社稷图》的内部夹层?或者说,是连接所有历史碎片的‘回廊’?”陆明析心中震撼,低语出声。他能感觉到,每一个光团都代表着一处历史节点,蕴含着庞大的信息与情感洪流。
江湛醴依旧握着他的手腕,脸色有些苍白,显然维持这条廊道和定位消耗巨大。他看向廊道前方,司南罗盘悬浮在他身前,指针正指向远处一个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白光的、体积不小的光团。
“在那里!”江湛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确定,“我感应到了……一股极为精纯的、不惜以身殉道也要守护文明的浩然之气!”
两人不再迟疑,沿着那金色的符文廊道,快步向那白色光团走去。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白光的温暖与正大,仿佛能涤荡一切阴霾与污秽。与周围一些浑浊或灰暗的光团相比,它如同暗夜中的明月,卓尔不群。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那白色光团时,异变突生!
数个原本在附近缓缓飘动的、色泽浑浊暗淡的光团,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猛地向他们所在的廊道撞来!这些光团中充斥着战争、瘟疫、背叛等负面意念形成的混乱能量流,一旦被卷入,轻则心神受损,重则可能被同化,永远迷失在这历史夹缝之中!
“小心!”江湛醴厉喝一声,左手依旧维持着廊道与对白色光团的牵引,右手猛地向前一拍,一股炽白色的光盾瞬间张开,挡在两人身前!
“轰!”“嗤啦——!”
浑浊光团撞在光盾上,爆发出刺耳的侵蚀声,无数负面意念如同冤魂哀嚎,冲击着两人的心神。陆明析只觉得脑海中瞬间涌入无数血腥、绝望、疯狂的画面,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忍着不适,眼神一凛,清喝道:“邪不胜正,心灯长明!”话语声中,他并指如剑,一股精纯的内力混合着他自身坚定无比的意念,化作一道清冽的流光,注入江湛醴撑起的光盾之中。
那光盾得到助力,光芒大盛,变得更加凝实,将那些浑浊的负面能量牢牢挡在外面。
江湛醴有些意外地看了陆明析一眼,没想到他的意念之力如此纯粹坚韧。他不再多言,集中精神,催动司南罗盘。罗盘射出一道金光,如同导航的绳索,牢牢牵引住那白色光团,同时加速符文廊道的延伸。
“走!”
两人顶着混乱能量的冲击,步伐坚定,终于一步踏入了那散发着纯净白光的巨大光团之中!
光芒散去,脚踏实地。
预料中的刀光剑影或悲壮场面并未出现。他们身处一间……巨大的书库?
环顾四周,是高耸至穹顶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竹简、帛书、纸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霉味。窗外,天色昏暗,隐约可见远处宫阙轮廓,以及更远方……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滚滚浓烟!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建筑物倒塌声隐隐传来,显示着外界正经历着一场浩劫。
然而,这间书库内却异常安静。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古朴官袍的老者。他伏在案上,正以惊人的速度,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奋笔疾书!他的身旁,已经堆满了写好的竹简。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他面容清癯,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清澈而坚定,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外界的丝毫混乱。他看到突然出现的陆明析与江湛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无恐惧。
“二位……非此间之人吧?”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
陆明析与江湛醴心中皆是一震。这老者,竟能看穿他们的来历?
江湛醴拱手,肃然道:“晚辈二人,机缘巧合,误入此境。敢问老先生,此处是……”
“大夏,兰台。”老者放下笔,目光扫过窗外火光,语气带着深深的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叛军已攻破皇城,焚宫室,屠戮百官……这传承了八百年的典籍,眼看就要付之一炬了。”
大夏兰台!陆明析与江湛醴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这是前朝旧事,史书记载,大夏覆灭之夜,叛军焚毁兰台,无数典籍化为灰烬,乃文明史上的一大浩劫!
“那您这是……”陆明析看向他笔下未干的墨迹和堆积如山的竹简。
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种圣洁的光芒:“老朽皇甫谧,忝为兰台令史。无力阻挡兵戈,救不了这满库竹帛……唯有趁此残烛未灭,将其中最重要的典籍,能记多少,便记下多少!以身为简,以血为墨,为后世……留一份文明的种子!”
以身为简,以血为墨!
陆明析瞬间明白了那股精纯的“守护”与“净化”之力从何而来!这并非武力,而是知识,是文明,是一个文明守护者在末日降临之际,以生命为代价,为延续文明火种而燃尽的最后光辉!这股意念,纯净、浩大、不带丝毫杂质,正是对抗那污秽邪阵的绝佳力量!
就在这时,书库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名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叛军士兵冲了进来,看到满室书卷和案前的皇甫谧,眼中露出贪婪与暴戾之色。
“老东西!还在写这些没用的玩意!给我烧!”为首的小校狞笑着,举起火把。
皇甫谧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低头,奋笔疾书,速度更快,字迹却依旧工整。
江湛醴眼神一冷,正要出手,却被陆明析按住。
陆明析上前一步,挡在皇甫谧与叛军之间,他没有拔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书库中回荡:“此间所载,乃先民智慧,文明根基。毁之易,复之难。诸位今日之举,他日史笔如铁,未必是功。”
他的话语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那几个冲进来的士兵竟被他气势所慑,动作迟疑了一瞬。
那为首的小校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哪来的酸儒!找死!”挥刀便向陆明析砍来!
然而,他的刀在半空中却骤然停滞!并非被人挡住,而是他自己,连同他身后的几名士兵,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仿佛陷入了粘稠的琥珀之中,他们的脸上还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整个书库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皇甫谧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他放下刻刀,缓缓抬起头,看着被“定格”的士兵,又看向陆明析和江湛醴,眼中露出了然与欣慰的神色。
“原来如此……是后世……需要这份力量么……”他轻声说着,身体开始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温暖的白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浩然正气与悲悯。
他看向自己刚刚书写完毕的、堆积如山的竹简,目光温柔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然后,他抬起手,指向那盏昏黄的油灯。
“文明的火焰,可以焚于兵燹,但精神的烛光,只要一人铭记,便永不熄灭。”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身体在白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拿去吧……孩子们……带着这份‘铭记’之力,去照亮……你们需要照亮的地方……”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最为精纯、最为凝练的白色流光,并非射向陆明析或江湛醴,而是径直没入了那盏看似普通的、昏黄的油灯之中!
“噗——”
油灯的灯花轻轻爆开,火光骤然变得明亮、稳定,散发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中,蕴含着皇甫谧以生命凝聚的、守护文明的最后意念,以及那份“青史不绝,烛明千古”的浩然之力!
与此同时,整个书库开始剧烈震动,书架倾倒,竹简散落,外界的喊杀声与火光再次变得清晰——时间的流速恢复了正常!
那几个被定格的士兵恢复了动作,惊愕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案几和散落的竹简,以及那盏兀自明亮燃烧的油灯,面面相觑。
江湛醴眼疾手快,一把抓起那盏变得不凡的油灯,另一只手拉住陆明析。
“走!”
空间再次扭曲,碧光重现。
在意识被拉回现实的最后一刻,陆明析回头望去,只见那恢弘的兰台书库在烈火中轰然倒塌,无数竹简化为飞灰,唯有那一点由皇甫谧精神所化的烛光,穿透了历史的烟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带离了那片文明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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