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的日子,如同在暗流涌动的冰面上行走。陆明析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缜密的心思,很快便熟悉了各项事务。他起草的诏敕文笔清雅,条理清晰,整理的奏章要点明确,深得皇帝赞许。然而,他深知这表面的顺遂之下,是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湛醴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玄机阁“欣然”接受了试制军需的提议,但随即呈报上来的文书里,充斥着各种“技术难题”与“物料寻访不易”,进度缓慢得令人焦躁,却又让人挑不出太大错处。兵部与户部催办了几次,见效果不彰,也只得暂时搁置,先将精力放在保障今冬常规供给上。王允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咒骂玄机阁滑不留手。
这一日,陆明析当值,正在整理一批关于各地粮仓储备与漕运情况的奏章。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与流水账,却关乎国计民生,亦是窥探地方吏治与潜在危机的重要窗口。他批阅得极为仔细,不时提笔在旁边的便签上记下存疑或需重点关注之处。
当他翻阅到淮南道去岁秋粮入库的核销奏报时,指尖微微一顿。淮南道乃鱼米之乡,去岁风调雨顺,照理说粮仓应颇为充盈。但这核销册上记载的“鼠耗”、“霉变”数量,较之往年,竟高出了近三成。虽未超出朝廷规定的损耗额度,但这个异常的增长,依旧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奏报单独抽出,放在一旁,继续处理其他文书。直到将所有奏章整理批阅完毕,呈送皇帝御览后,他才回到值房,重新拿起那份淮南道的粮仓核销册,细细研读起来。
“鼠耗……霉变……”他轻声念着这两个词,眉头微蹙。损耗增加,原因无非几种:管理不善、仓储条件恶化、或是……人为做手脚,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前两者需要核查地方吏治与仓廪维护,而后者,则可能牵扯出更大的贪腐链条。
他铺开纸笔,开始推算。根据册上记载的入库总量、存贮时间、仓廪条件(册上有简略描述),再结合他记忆中关于粮储管理的典籍记载,进行粗略的估算。算来算去,即便考虑到去岁雨水稍多等因素,这损耗也显得过高了。
难道只是淮南道当地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起身走到南书房内存放往年档案的书架前。南书房存档虽不及史馆齐全,但近十年的重要奏章副本与部分地方上报数据皆有留存。他花了些时间,找出去岁以及前几年淮南道乃至周边几个产粮大道的秋粮核销册,进行对比。
这一对比,疑点更加明显。不仅淮南道去岁损耗异常,邻近的江南东道、山南西道,去岁的粮仓损耗,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不合常理的增加!而且,这几个道,去岁的漕粮北运任务都格外繁重……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若只是地方贪腐,未必会如此同步且隐蔽地体现在几个大道的核销册上。这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为了弥补某个巨大缺口而进行的操作!
这个“缺口”会是什么?联想到之前北疆军务的争论,以及那试图引动“荧惑守心”的邪阵……陆明析的心猛地一沉。需要大量钱财物资支撑的,除了边军,就是那等骇人听闻的邪术仪式!北漠巫祭在京城活动,布置邪阵,所需绝非小数目,其资金来源……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开始翻阅与户部钱粮调度、国库收支相关的存档。这些数据更为庞杂,但他目标明确,重点关注近一两年来,与淮南、江南东、山南西等几个疑点道府有较大额钱粮往来的记录,尤其是那些名目模糊、或与常例有所出入的款项。
时间在翻阅与推算中悄然流逝,窗外日头已然西斜。值房内烛火早早被点燃,映照着陆明析专注而冷肃的侧脸。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份半年前的户部咨文上。这是关于“缮修河工、以工代赈”的款项拨付记录,其中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指明拨往淮南道,用于“疏浚漕渠,加固堤岸”。理由充分,程序看似完备。但陆明析却记得,他不久前看过淮南道上奏的谢恩折子,里面提及漕渠疏通情况,言辞泛泛,与这笔拨款的数额似乎不太相称。
更让他起疑的是,这份咨文的副署官员中,赫然有户部郎中王允的名字!
王允……又是他!
陆明析放下文书,指尖冰凉。如果他的推测没错,王允及其背后之人,很可能利用职权,以“河工”、“赈灾”或其他名目,将国库钱粮挪用,一部分中饱私囊,另一部分,则用于支持北漠巫祭在京城的活动!而各地粮仓异常的损耗,或许就是为了填补因款项被挪用而造成的粮食缺口,做的假账!
这个推断太过惊人,若属实,牵扯出的将是塌天之祸!但他目前所有的,都只是基于文书数据的推测与间接关联,缺乏实证。
他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能够指向王允,指向其背后主使,证明他们挪用国帑、资敌叛国的证据!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陆大人,宫门即将下钥了。”是小内侍提醒的声音。
陆明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份户部咨文与其他几份关键文书小心地收拢起来,放入一个不起眼的卷宗袋中。他面色平静地走出值房,对守候的内侍点了点头,一如往常般离开了皇宫。
回到宅院,书房内烛火通明。墨丸见他回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陆明析摸了摸它的头,走到书案前,将那个卷宗袋放下。
他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难以深挖这条线索。他需要江湛醴的帮助,需要玄机阁那些非常规的手段去查证。但如何将信息传递出去,而不被可能的监视者察觉?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慵懒舔着爪子的墨丸身上。
深夜,万籁俱寂。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出陆明析的宅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巷的阴影中。那是陈锋,他怀中揣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系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竹筒内,是陆明析整理出的关键信息摘要与推测。
半个时辰后,玄机阁内,江湛醴的密室。
烛光下,江湛醴拆开竹筒,快速浏览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他脸上的慵懒与戏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好一个王允……好一个‘河工’款!”他冷哼一声,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将纸条烧为灰烬,“果然是从钱粮上动的手脚,怪不得能支撑起那么大的场面。”
他沉吟片刻,走到墙边,按动机关,墙面滑开,露出一面布满细小格子的玉璧。他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玉符,嵌入其中一个格子,低声对着玉符说了几句。玉符微光一闪,复又沉寂。
这是玄机阁内部最高效也最隐秘的传讯方式。
“钱粮流向,户部档案……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也得让咱们在户部的‘自己人’动一动了。”江湛醴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还有淮南道那边……得派人去实地看看,那些‘河工’,到底修得怎么样了。”
他走到窗边,望向陆明析宅院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屋宇,什么也看不见。
“陆明析……你这挖掘蛛丝马迹的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不过,把这天捅个窟窿的胆子,你准备好了吗?”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混合着欣赏、担忧与一丝隐隐的兴奋。
夜色更深,一场针对朝中蠹虫与幕后黑手的无声狩猎,随着那小小的竹筒,正式拉开了序幕。而分处两地的陆明析与江湛醴,如同棋局上默契的弈者,各自执子,向着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悄然围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