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李贽的府邸坐落于城东崇仁坊,与陆明析所居城西的僻静截然不同。此处多是朝中三四品大员的宅邸,朱门高墙,车马往来,自有一番煊赫气象。
暮色四合时分,陆明析乘着一顶青呢小轿,准时抵达李府门前。他并未穿着官服,只一袭雨过天青色直缀,外罩同色暗纹披风,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通身并无多余佩饰,却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卓。
门房早已得了吩咐,见了他手中拜帖,不敢怠慢,恭敬地引着他入内。穿过几进院落,但见回廊曲折,亭台掩映,虽不及长公主府奢华,却也处处透着官宦人家的精致与底蕴。引路的管家言语间颇为客气,却绝口不提李侍郎邀约的具体缘由。
宴设在后花园的临水轩中。此时华灯初上,水波映着廊下灯火,碎金摇曳。轩内已坐了数人,主位上的自然是主人李贽,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着赭色常服,正与身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色红润的官员低声交谈。那绯袍官员陆明析认得,是户部郎中王允。下首还坐着两位,一位是身着五城兵马司服饰的指挥佥事,另一位则是个面生的文士,气质儒雅,目光却带着几分商贾式的精明。
见陆明析进来,李贽立刻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陆修撰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入座,请入座!”
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见礼,态度看似热情,眼神中却或多或少带着打量与探究。陆明析一一还礼,姿态从容,被引至李贽右下首的客位坐下。这个位置,既显尊重,又便于观察在座众人。
“早闻陆修撰少年英才,乃是今科探花,文章锦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风姿卓然啊!”李贽抚须笑道,亲自执壶为陆明析斟了一杯酒。酒色澄碧,香气清冽,是上好的江南春。
“李大人过誉,下官愧不敢当。”陆明析欠身致谢,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润,“不知大人今日相召,有何指教?”
“诶,指教不敢当。”李贽摆手,笑容不变,“只是素闻陆修撰学识渊博,尤精经义,老夫近日偶读《春秋》,于‘郑伯克段于鄢’一节,有些许不解之处,想着陆修撰乃翰林清流,正该请教,故而冒昧相邀,还望陆修撰不吝赐教。”
《春秋》,郑伯克段?陆明析心中冷笑。这分明是借古喻今,暗指兄弟阋墙、君臣相疑。李贽是朝中有名的“清流”领袖,与几位藩王及部分世家往来密切,对当今圣上的一些新政颇有微词。他今日此举,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陆明析面色不变,略一沉吟,缓缓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郑伯姑息养奸,致使其弟共叔段坐大,终酿祸端。圣人书‘克’而非‘伐’,既有贬郑伯失教于先之意,亦含对共叔段不臣不弟之讥。依下官浅见,为君者当防微杜渐,为臣者须恪守本分,方是社稷之福。”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看似就事论事,实则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为君者的责任,也强调了为臣者的本分,并未落入李贽话语中可能隐含的陷阱。
李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陆修撰见解精辟,老夫受教了。”他不再纠缠经义,转而举杯,“来,老夫敬陆修撰一杯,贺陆修撰入职翰林,前程似锦!”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酒过一巡,气氛似乎热络了些许。
坐在陆明析对面的户部郎中王允,眯着微醺的眼,笑着开口:“陆修撰如今可是京城的名人了。听闻前几日,还与江湛醴江少主一同,破了那闹得满城风雨的狐妖案?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他话语带着恭维,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陆明析的反应。
果然来了。陆明析心中明了,这才是今夜宴饮的真正主题。
“王大人谬赞。”陆明析放下酒杯,语气平淡,“下官不过是奉旨行事,从旁协助江少主罢了。江少主精通异术,妖物伏诛,全赖其功。下官区区一文吏,不敢居功。”
“陆修撰过谦了。”那位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佥事粗声粗气地接话,“那狐妖凶悍,据说在长公主府邸都被逼得自爆,场面惊险得很。陆修撰能与江少主并肩作战,这份胆识,已非常人可比。”他话语直白,带着武人的爽利,却也透露出对案发细节的了解。
陆明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妖物狡诈,垂死反扑罢了。幸得长公主殿下深明大义,未加怪罪。”
一直沉默的那位文士此时微微一笑,开口道:“江少主乃玄机阁翘楚,手段通玄。陆修撰能得江少主青眼,想必也有过人之处。只是……”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那狐妖并非寻常野兽,而是被人操控?不知陆修撰与江少主,可曾查到幕后之人的线索?”
轩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明析身上。丝竹声、流水声、甚至晚风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可闻。
陆明析心念电转。此人看似儒雅,问话却直指核心,且对案件内情知之甚详,绝非普通清客。他稳坐席间,迎向那文士探究的目光,缓缓道:“此案由江少主主理,刑部与大理寺协同,具体案情,下官不便多言。至于幕后之人……”他顿了顿,声音微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江少主与诸位大人,定不会让其逍遥法外。”
他将皮球轻巧地踢回给江湛醴和刑部,既未透露任何实质信息,也表明了态度。
李贽哈哈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说的是!有江少主和诸位同僚在,何愁妖邪不除?来,喝酒喝酒!莫要让这些琐事,扰了诸位雅兴。”
他再次举杯,将话题引开。众人心照不宣,转而议论起京中风物、诗词歌赋,气氛重新变得和乐融融,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
然而,陆明析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融洽的氛围下,涌动着无数暗流。李贽等人的试探,对狐妖案的关注,以及对江湛醴微妙的态度,都指向一个事实——朝中各方势力,都已将目光投向了此案,或者说,投向了因查案而被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和江湛醴。
宴席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散。李贽亲自将陆明析送至二门,态度依旧热情,言语间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
“陆修撰年轻有为,日后必是国之栋梁。京城虽好,却非坦途,还需谨慎行事。”他握着陆明析的手,语重心长,似劝诫,又似警告。
“多谢李大人提点,下官谨记。”陆明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眼神却一片清明。
乘着来时那顶青呢小轿,晃晃悠悠地穿行在已然宵禁、寂静无声的街道上。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夜色,只余轿夫沉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回响。
陆明析靠坐在轿中,闭目养神。李府夜宴,如同一场无声的较量。李贽代表的“清流”势力,显然在密切关注狐妖案的进展,甚至可能知晓部分内情。他们对江湛醴的态度颇为微妙,既有忌惮,似乎也想借机拉拢或利用自己这个“新人”来制衡。
而那个神秘文士……陆明析回忆着那人的形貌举止,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还有江湛醴……他此刻在做什么?玄机阁的探查,可有进展?
思绪纷杂间,轿子已回到了城西宅院。
陈锋早已在门前等候,见他下轿,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主子,您可算回来了。方才……江少主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陆明析眉峰微挑:“何物?”
陈锋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方盒,乃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表面光滑,并无任何纹饰。“来人只说是少主给主子的,务必亲手交到,并未多言。”
陆明析接过木盒,入手微沉。他走进书房,屏退陈锋,就着烛光,轻轻打开盒盖。
盒内铺着黑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枚令牌。令牌非金非玉,质地似木似石,呈深褐色,触手温润。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玄”字,背面则是一幅微缩的星图,星辰以不知名银色材质镶嵌,在烛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华。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也没有只言片语。
这是……玄机阁的信物?江湛醴将此物送来,是何用意?示以信任?还是另有所指?
陆明析拿起令牌,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星图,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波动。这波动,与那《山河社稷图》,与镜中界,甚至与那狐妖的残留气息,都隐隐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差异与联系。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对街的江府,依旧是一片沉寂,唯有那高耸的观星楼,顶层似乎亮着一点微光,如同暗夜中孤独的星辰。
江湛醴那片“言渊”,似乎总在他以为窥见一隅时,又展现出更深不可测的一面。
陆明析握紧了手中的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无论前方是何种迷雾,既然已踏上此路,便唯有前行。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星图流转的令牌,轻声自语,又仿佛是在隔空回应那观星楼上的人:
“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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