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余波

从法国领事馆回来的翌日,北平城飘起了细密的雨夹雪,天色灰蒙,压得人喘不过气。别馆里却异常忙碌,璞城一早就进了书房,与副官及几位看似寻常商贾、实则气息精干的人员密谈。梦岚知道,那枚蓝宝石胸针里的“收获”,正在被快速解析、验证,并转化为下一步的行动。

她独自待在房间里,窗外冰冷的雨雪,恰如她此刻的心境。昨夜马车里那短暂却炽热的默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过后,是更深的寒冷与孤寂。她摊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以及他握住她时的力度。那是一种带着占有意味的确认,确认了他们之间危险的同谋关系,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更紧地绑在了他的战车上。

“贪恋那点温暖了吗,苏清岚?”她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无声地自问。答案让她心惊。十年血仇未报,她竟在一个可能是最大利用者的男人身上,寻求片刻的依靠与心动?这无疑是危险的,甚至是可耻的。

晌午过后,副官送来一个密封的档案袋。

“少爷吩咐,请姑娘将里面的内容记下,原件一小时后销毁。”

梦岚打开,里面是几页电文抄录和一张人物关系图。电文内容零碎,涉及一批军火的运输路线和交接暗号;关系图则清晰地勾勒出刘司令麾下几个关键军官之间的利益输送和矛盾所在。这些信息,比之前她接触过的任何情报都更核心,也更致命。

他正在将她带入更深的漩涡。

她凝神静气,摒弃杂念,开始记忆。那些复杂的代号、时间、地点,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当她合上档案,准备将其投入房间角落的铜质火盆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璞城站在门外,他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目光落在她手中尚未点燃的档案上。

“都记住了?”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梦岚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视线从档案移到她的脸上,细细端详,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在经过高负荷运转后是否有损。

“昨晚……”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刘司令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梦岚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我知道,那是做戏。”

“不全是。”璞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这句话,平淡无奇,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它越过了“合作者”的界限,带着一种纯粹的、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宣言。梦岚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看着她瞬间泛红的耳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晚上陪我去个地方,六国饭店,有个私人牌局。”

“任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算是。”他颔首,“牌局上有个人,我需要你近距离观察,记住他打牌的习惯,尤其是……他思考时,无意识摩挲牌角的方式。”

他又要带她进入另一个名利场,进行另一场无声的狩猎。梦岚点头应下:“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傍晚,梦岚正准备梳妆时,别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喧哗与争吵。副官快步走进书房,脸色凝重地对璞城低语了几句。

璞城的眉头瞬间蹙起,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梦岚也循着视线看去,只见别馆铁门外,停着几辆军车,一群穿着不同于刘司令麾下制服的士兵,正与璞城的卫队对峙,为首一个军官,正态度强硬地嚷嚷着什么。

“是南京方面的人。”璞城放下窗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来者不善。”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梦岚:“计划有变。你留在房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他们……是冲我来的?”梦岚立刻联想到昨晚从杜兰德那里窃取的情报,难道这么快就暴露了?

璞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冲我来的。或者说,是冲着我手里的东西来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也是我‘手里的东西’之一。”

他的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将她再次打回“物品”的原形。方才因他一句话而泛起的那点涟漪,瞬间冻结。是啊,她怎么忘了,在更大的风波面前,那点微妙的悸动,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大步走出书房,副官紧随其后。梦岚被勒令留在房间,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努力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在争论那批军火的归属权,南京方面指责璞城越权行事,私自与法国人接触,要求他交出相关人员和资料。言辞激烈,甚至带上了威胁的口吻。

“人员”?梦岚的心猛地一缩。他们口中的“人员”,是否包括她?璞城会把她交出去吗?为了平息事端,或者,为了更大的利益?在这种层面的权力博弈中,舍弃一枚棋子,再正常不过。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她心念急转,思考着万一情况不妙,该如何从这别馆脱身之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瓷器被狠狠砸在地上。紧接着,是璞城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怒斥:

“放肆!”

仅仅两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镇住了场子。楼下的喧哗戛然而止。

梦岚屏住呼吸,只听璞城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如铁,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门板:

“回去告诉你们长官,人,在我璞城这里。东西,也在。有本事,就让他亲自来北平跟我谈!派几条杂鱼来我府上狂吠,真当我璞城是泥捏的?!”

“至于你们,”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血腥味的寒意,“三分钟内,带着你们的人和车,滚出我的视线。否则,我不介意用你们的血,来染红我这别馆门前的雪地!”

没有解释,没有妥协,只有最强硬、最直接的威胁。他用自己的权势和凶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

楼下死一般的寂静。随后,是杂乱的、带着不甘和惊惧的脚步声,以及汽车引擎狼狈远去的轰鸣。

危机,似乎就这样被他以最霸道的方式化解了。

梦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隐隐作痛。

他保下了她。没有将她作为筹码交出去。

为什么?

是因为她还有用?还是因为……那句“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背后,藏着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超出利用之外的东西?

她不知道。

房门被轻轻敲响,副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梦岚姑娘,没事了。少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梦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打开门。

书房里,地上的碎瓷片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璞城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山岳,只是那紧绷的肩线,泄露了他方才并非全无压力。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怒意,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吓到了?”他问,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梦岚老实点头:“有一点。”

“习惯就好。”他语气平淡,“这条路,从来都不太平。”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份她早已记下、本该被销毁的档案,递到她面前。

“这个,还需要销毁吗?”她有些疑惑。

“不用了。”璞城看着她,眸色深沉,“你记住的东西,就是最安全的保险柜。以后,很多纸质资料,看过即焚,内容,只存在于你的脑子里。”

这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也是一种极致的捆绑。她的大脑,将成为他最机密的移动档案库。他们之间的联系,因此而变得更加密不可分。

“今晚的牌局取消了。”他继续说,“南京那边的人虽然暂时退了,但麻烦不会这么容易结束。这几天,你尽量不要外出。”

“是。”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又问:“如果刚才,我真的把你交出去,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犀利而残忍,直指核心。

梦岚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那双美眸中,恐惧褪去后,是冰雪淬炼过的清醒与坚定。

“我会想办法活下去。”她一字一句地说,“然后,记住今天的一切。”

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只有最纯粹、也最坚韧的求生意志与复仇决心。

璞城凝视着她,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欣赏的意味。

“很好。”他说,“记住这种感觉。仇恨和求生欲,会是你最好的铠甲。”

他朝她挥了挥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梦岚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谢谢你……没有把我交出去。”

身后,是一片沉默。

直到她带上书房的门,才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淡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

窗外的雨雪不知何时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洒落,照亮了庭院里积雪上,那几道刚刚被车轮碾出的、凌乱而深刻的痕迹。

危机暂解,但暗涌更甚。她与他,在这乱世棋局中,似乎都又向命运的深渊,更近了一步。

梦岚回到房间,铜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温。她走到窗前,看着月光下那些杂乱的车辙印,仿佛还能听见方才璞城那声石破天惊的“放肆”。

这声怒斥,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她的归属,也宣告着他的底线。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冰冷的窗玻璃,那上面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和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恐惧褪去后,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在心底滋生——那不是感激,至少不全是。那是一种……被强大力量纳入羽翼之下时,混杂着安心与不安的战栗。

她知道这庇护并非无偿。他今日为她挡下的风雨,来日或许要她用更多的东西去偿还。可能是更危险的任务,也可能是……更彻底的沉沦。

可奇怪的是,这份明码标价的“保护”,竟比任何虚无的承诺,都更让她觉得真实。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来的不是副官,而是之前伺候她梳洗的那个沉默侍女。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和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少爷吩咐,给姑娘压惊。”侍女的声音依旧轻细,放下托盘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梦岚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袅袅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他连这点细微处的惊悸都考虑到了。这种洞察入微的“体贴”,与他方才在楼下展现的雷霆手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冰火交织,更让人心乱如麻。

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瓷碗,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至冰冷的掌心,却熨不平心底的波澜。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冷血的棋手,还是……有一丝温度的同盟?

这个问题,或许连璞城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而此刻,书房内的璞城,并未在处理公务。他负手立于那面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任何战略要地上。窗外月光如水,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那里沉淀着无人能窥见的复杂心绪。

桌上,那份本该销毁的档案安静地躺着。他冒险留下了它,并非不信任她的记忆力,而是……在那一刻,他竟不愿让她觉得,她脑中的记忆,是唯一能证明她存在价值的凭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骤然握紧了拳。

危险。

这不仅是对她动心的危险,更是这种动摇本身带来的危险。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方才在书房里,那双强自镇定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她说:“我会想办法活下去,然后,记住今天的一切。”

那样脆弱的身体里,怎么会蕴含着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像石缝中挣扎出的野草,迎着风雨,倔强地生长。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沉冷的清明。

乱世不容儿女情长,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清醒。

只是,那碗命人送去的冰糖燕窝,终究是泄露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心绪的裂痕。

月光无声流淌,隔着一堵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共同咀嚼着这份刚刚萌芽、却注定坎坷的羁绊。前路漫漫,暗夜无边,而这微妙的情愫,究竟是救赎的光,还是焚身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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